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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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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太太这些天格外高兴,棠希和建新走得近,两家的女人时常来往,她们凑在一起也无事可做,索性支起桌子打麻将。三太太是老手,加上手气又好,赢了钱就喜气洋洋,对周围的人也和蔼起来。七月里热得要命,女人们都不愿出门,打牌就成了惯例。每日午饭前,浦元俪便接了罗家老太太坐车过来,等到中午的太阳一过,大家在通风的餐厅里摆好桌子,沉长的牌局就开始了。
这日建新停好车进门,正撞见宛俏笑着出来,一边笑一边还朝里屋的人说话。罗老太太正喊:“二姑娘别走啊,我打一会就眼花了,还要靠你顶上呢。”宛俏举着白腻的手指捋头发,没想被那颗血红的宝石戒指夹住了几根,吃痛“哦哟”了一声,回头看见建新站在面前,又满眼含笑,称他:“罗家小少爷来了。”
建新也听说过这位二小姐的风流韵事,见她绫罗束腰,脂粉扑面,眉梢眼角都是风情,不觉低着头让出一条路。宛俏走下台阶,又似想起了什么,回头朝他上下一瞧,尔后微笑道:“几年没见,小少爷倒是一表人才,果真和我们棠希般配。”建新自恃稳重,只是被她锐利的两眼地打量,浑身局促不安。
“二小姐取笑我了。”
“我哪敢取笑,如今你可是咱们家的贵客。”她伸出手,摘掉落在他肩膀上的树叶子,见他紧张地一闪,又咯咯笑起来。
建新觉得她仿佛在取笑自己,心中掠过一阵不悦。他没见过女人如此不拘一格,放肆而轻佻,让他直觉上便生出排斥。
宛俏又说:“棠希为什么看中你呢?她每块骨头都是热的,可要烧坏人的。”
屋里比外头凉快很多,建新抹抹额上的汗,听见里屋传来牌骨“哗啦啦”地脆响。祖母正在和浦家的大太太说话,大太太穿着万年不变的黑绸长衫,对身后打扇的丫头说:“再去给老太太换壶茶来。”婶婶和三太太坐在另外两侧,正好将新做的发式对准他。一个是中间分路,后方全部打卷,一撮一撮地推在颈后,再用两个银夹子压住;另一个是全部拢起,高高地堆在后勺,露出耳朵上的一对沉沉珍珠坠子。她们老喜欢换发式,换得不厌其烦,有时从后脑勺看去,压根分不清谁是谁。
这时罗老太太说:“我瞧二姑娘这样混下去也不成,怎么不叫你们老爷给你找个婆家?”三太太听了,耳朵上的坠子猛地晃起来,叹气道:“我们老爷早不管她,先时还恨得牙痒,一见面就吵翻天。如今倒好,谁也不理谁,家里也清净不少。您别提结婚的事,二小姐要是听见了,当场跟您翻脸的。”浦元俪冷笑了一下,摸好牌,尔后说:“我早和老爷子说,在外头找个地方给她住。”
建新早习惯她们聚在一起议论他人的长短,似乎是无趣时的调剂,有时刻薄得令人结舌。先前宛俏的态度还令他不悦,此刻他倒是可怜她了,成了这些太太们打牌时的消遣。三太太打得兴起,便接话道:“在外头住着更不像话。老爷是明白人,知道如何看紧她。”罗家老太太接着开口:“所以我说,找个婆家最要紧。”三太太笑道:“您不明白,她离婚的事还没办妥呢,做起来也要一件挨着一件。再说看她那性子,哪个婆家敢要?”
大太太咳了一声,大概觉得她们在外人面前说话太无所顾忌了。她对站在一旁的建新说:“你再等等,棠希很快就来了。”建新已走到一旁,低头拨弄桌上上的两颗骰子。大太太笑道:“这些天你都做司机,倒也不腻烦?”他规矩地立在一旁,回答:“每日都要去学校,都是顺路的。”三太太不由地朝罗家老太太感叹:“您可是好福气,要是我的承佑有他一半就好了。”罗老太太笑道:“还是个小孩子,在家里脾气也倔,只是当着你们,知道分寸罢了。”
大太太见他眉目清朗,就笑道:“是你们家会管教,能把孩子教得体面。”三太太趁机说:“建新年纪也不小,什么时候把正事办了才好。”这时浦元俪就斜睨她一眼,说:“你急什么?好像要把人家推出门似的。”
三太太眼见老爷对棠希的疼爱,多半是为了补偿怀仁之故,怕他一时糊涂,真把大半产业送给棠希。家中还有毓修管事,这样自己的儿子什么也拿不到。既然罗家的婚事已经敲定,不如早早将棠希嫁走,也省了自己一块心病。浦元俪早看出她的心事,笑眯眯地又说:“女儿嫁走了,还是姓浦的。若是姑爷长进,老爷说不定还多疼点。”
三太太正要生气,楼梯口已走下一人影。棠希斜挎了一个包,快步走过来,按着礼数朝罗家老太太问了好,这才拉着建新的手笑问:“走不走?”
三太太改口道:“我们都在着急,你们小两口什么时候办好事呢?”
棠希讪讪红了脸,拉着建新说:“我们走吧。”
大太太见她穿着连衣裙,嫩嫩的脖子给晒得泛红,就不满地拉住她:“你瞧瞧,一个夏天就晒成这样。老到毒太阳底下去跑,不知你哪来的精力。”
建新便对棠希低声笑道:“应该听我的话吧,早叫你戴上帽子的。”那边的罗老太太却听见了,就顺着嘴说道:“不怕不怕,不管什么样,我们家都喜欢。”
他二人站着也要被众人嘲笑。索性走到门口去了。三太太瞧见他俩亲密无隙,罗建新又一表人才,再过几年由家族安排个职位,只怕前途不小。她突然发觉周围的三个女人都是一脉相承,连打出的牌都是算计好的,剩下她一人孤零零地作战。心中不由泛酸,勉强笑道:“依我看,今年之内可以把喜事办了。建新成了家,你们也算去了一件心事。”罗家老太太听了笑呵呵的,只说:“他们还小,再等些日子。”
入夏后,棠希几乎天天要去大西路上的学校。她虽不是那里的学生,却跑得比正式的学生还勤。一来是方便与建新会面,二来也醉心于社团表演。她成了孙媛媛的好朋友,两人积累了不少道具和戏服。孙媛媛又能写出各式各类的剧本,总叫大家抓阄决定自己的角色。棠希没有一次抓到过主角,不过她的热情有增无减,整个夏天便和他们混在一处。
这日他们正走近校门,迎面撞上一灰衣长衫的男人。那男人拎着个破损的牛皮箱,一手抱着几本字典一叠报纸,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棠希也是侧身走路,与他撞个正着,牛皮箱的锁扣一松,几件泛黄的白衫短裤都掉在地上。
“张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建新连忙蹲下,同那又羞又气的张老师一起捡着内裤。
棠希一瞧,发现是经常见到的那个白面书生。白面书生收拾好行囊,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凌乱的头发理整齐,接着数数掉出来的几张钞票,把它们都折好放好,才拍建新的肩膀说:“你去问问那帮校董!哼,他们赶我出来,我还不稀罕待在这里。”
建新将他拉到一旁的凉亭里,那白面书生瞬间冷静下来,安慰建新说:“放心,我在北平有几个朋友,不会断了生计的。”
“你又写什么了?”他打开几张报纸,随后嘴角微扬,眼中闪烁一片激情,随后又化作盈盈泪水,他拿袖子擦擦,说:“时常给我们写信,一有机会,我会去看你的。”
白面书生的离走,仿佛一阵风旋走,把建新的脸色吹得落寞沮丧。他们并排坐在台阶上,太阳落山了,湖畔的风带来丝丝凉意。
“你不高兴么?”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建新拾起石子,猛地朝湖中心扔去。“你说我的将来会怎么样呢?”
棠希抬起头,见他眉头隐藏的不甘心。
“其实我很羡慕他,未来对有些人来说是一个未知数。”建新说,“不像我,这一生就被人这样安排好了,好像蝴蝶还未破茧就叫人做成了标本。”
她脑中迅速运作着他的话,他说安排好了,包括他和她的事。
“你想怎么样?”她问他。
一旁有块突起的石头,建新一跃而上,湖水的粼粼波光反射在他眼中,他明亮的眸子望着远处。
“难道你不喜欢我嘛?”她低下头,心中十分委屈。
大概是头一回感受到一个女子的柔情蜜意,他的心底不禁热泉涌动,激动地来到她面前:“当然喜欢。只是——我也有自己的梦想。”
“那我也有。”她脱口而出,不知是被他感染了,还是单纯地不想离开他,“你想去北平么?那我也去!”
建新笑了一下:“你去?你走出家一步,还要听从一群奶奶和姑姑们的千叮万嘱。若是一个人住在外省,你们家可要派一个警卫队来照顾你了。”
棠希觉得他在嘲笑她的家庭,连带着他们几十年的生活方式,就一下子站起来,说:“我在广州也一个人生活过,你别瞧不起人。”
建新说:“我没有瞧不起,你的生活,我最清楚不过。我们家也过着同样的日子,这才是我厌倦的原因。”
棠希气闷:“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让你很丢脸么?”
“可也没什么好自豪的。”他一人蹲在石头上,又把目光移向远处。
夏天刚过,建新便提着一只行李箱偷偷离开了。罗家的老太太惊天动地跑来,哭诉自己的孙儿扔下她离家出走了。尔后几天便一直哭哭啼啼,哭到一半厥了过去,醒来后继续哭,反复叨念着一句:“他真狠心,真狠心。”三太太一面安慰她,一面把建新出走的事到处宣扬。牌桌上的流言蜚语一变再变,最后达成了罗建新为避开结婚才出走的共识。众人听着越发有趣,一时间来浦家做客的太太小姐多了一倍。大太太和元俪对建新失望之极,原本筹划着一场喜事,如今只好给人留做笑柄,因而对熟人一律避而不见。最后流言传到浦老爷耳里,他猛地敲了一下拐杖:“以后家里谁也不许提这事!”
棠希收到了一封信,建新向她道了谦,为了他们在湖畔的那场争执,还让她等他回来。寥寥几个字,叙述地很平静,不像她写给他的信,每封都超过四页,用了最精致的信笺誊抄,还怕人看见,每次都亲自拿给他。孙媛媛编过的一出戏,女主角独自在雪地里漫舞,总是挑剔步态不稳,或是姿势不美,然而向皑皑白雪望去的时候,才发现没有观众。最近她梦见自己就是那个女主角。
一天晚间,大家围坐一起吃饭。三太太气道:“今天去永安公司,他们家太太非要问我,罗建新是不是逃婚去了。我气得问她,你什么时候听见我们棠希跟他订婚了!那家太太叫我不要生气,却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这些人,平时和我没什么话好说,这些天倒装作熟人来打听新闻了——”
花枝端过她的杯子,笑道:“三太太说些高兴的事吧。”
棠希瘦瘦黄黄的一张脸,坐在一旁不做声。浦老爷看着心疼,等到几个女人走了,方拨开她的额发说:“罗建新算什么?你放心,我们以后找个比他更好的。”
棠希轻声道:“我想去北平。”
浦老爷一愣,不料孙女如此痴心,踌躇半晌,方说:“你不用去,明天爷爷就打发人去。一定把他带回来,怎么也要给你个交代。”
“我又不是去找他。”
浦老爷一头雾水:“那你去干什么?”
棠希忍着眼泪:“为什么他能去,我就不能?”
浦老爷把她抱在怀里,明白她心中憋着一口气。如今也只能先顺着她,等到时间长了,她自己忘了就好。至于罗建新,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要了。无论棠希将来如何,罗家再有财有势,他也不预备攀这门亲事。倒不是因为他将孙女抛下,并留了一堆烂摊子给他,而是一个只为了念书,千里迢迢跑去那么远的男人,在浦老爷心中,是成不了气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