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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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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将近,花枝从集市上买了一大束艾叶草回来,用红绸扎裹了悬在大门口。浦老爷看见,就笑道:“这红绿相间,远看还真是大俗大雅。”花枝又拿了一束悬在正室门口,浦老爷却摇手:“我不用这个,年纪大了,什么都压得住。你给棠希他们弄上。”花枝便在棠希和毓修的门口各悬一束,剩下的都给了浦克信。
浦克信的房内摆的全是书。他常年不能外出,只在家中练练书法,或者翻看那些研究气功穴位的地摊书。因前两年他结识了一个道士,说气功或许能治好他的腿,他绝望多年后得到一丝希望,无论真假,都抓住不肯放手了。从他懂事那年起,浦老爷便带他看过所有的医生,吃过所有的药了。各地的名医唰唰地开药方,药方大概能垒成三楼那么高;接着又是针灸,针灸花去的时间同他睡觉的时间一眼多;接着怀仁便带他出国,去了德国又去日本,洋人说了“遗传”这个词,暗示他这病不能治。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扑在大哥怀中哭泣。他说:“为什么家里其他人都好好的,就我一个被遗传了?”怀仁抱着羸弱的弟弟,激动地安慰:“别怕,我们再找医生,大哥一定治好你。”
只是许多年过去了,怀仁的话没有兑现,连他自己都绝望了。他在后院的小屋里独自默念伤痛,脾气也越发怪僻,家里人渐渐不敢靠近。幸好二太太有先见之明,在去世前抱了一个孤女来养,这样即使以后分了家,她的孩子总有人依靠。
花枝将蓬勃的艾叶草悬起的时候,正好屋里传来杯碟碎裂的声音。克信的右腿又抽筋,正握着拳头抽搐。花枝慌忙跑进去,将他的右腿拉直,一手扳住他瘦得青筋叠暴的脚板。克信咬着牙,痛得有些面目狰狞:“你跑去哪里了?我死在这都没人知道!”花枝见他浑身绷得笔直,那脆弱的脚骨仿佛会瞬间折断似的,就说:“爹,你放轻松点。”他吐出一口气,接着又重重吸气,不停地问她:“你去哪里了?”
花枝在他的脚心熟练地按了几下,他顿时缓过劲来。花枝这才说:“快到端午了,我在帮忙洗粽子叶。”克信却责骂:“家里这么多佣人,用得着你去包粽子么!”花枝看他心情不好,也不好分辩什么,任由他发了一通脾气。他一拍桌子,桌上的几罐药瓶子都“吱吱”作响。花枝见白盒子里的药丸还在,忙问:“您没吃药呢?”
“吃药要是有用,我还要你干什么?”他发觉脚不痛了,声音越发大起来。
花枝见到桌子上一本摊开的书,一具人体上密密麻麻满是红点,每个点上都是穴位。远看连成一片红色,叫人毛骨悚然。她蹲下柔声说:“爹,我们先把药吃了。气功可以慢慢学,可要是间断了药效,抽筋老是发作,苦的就是自己了。”浦克信去推开她:“这药我吃腻了,等到下次医生来,叫他们换一种新药。这些日子你多帮我按摩一下。”花枝拿着毛毯,神色有些为难,等到替他垫好毯子,慢慢说道:“我觉得这药还好。医生不是说过,常换新药对身体不好。”她未说完,浦克信突然转动轮椅,差点要碾过她的脚趾,“吱呀吱呀”地转去了里面房间。
花枝见外面和风煦日,整片草坪碧绿鲜艳,未洗完的粽子叶还在外面,晒在太阳下新鲜的空气里。谁知里屋的人只待了片刻,就开口叫道:“花枝,你还在么?”她连忙进去,见他指着那具人体背上的一点,对她说:“帮我推推这里。”她依言推了两下,浦克信皱皱眉头:“不对,地方没掐准,手势也错了。”她又认真地看了那幅图,加重力气推了几下。浦克信又说:“有点酸,还要多练练。”没一会又把图上的几点圈出来给她瞧,说:“这几个地方你要拿准了。”
花枝长年累月地替他按摩,自己也摸出了门道,没一会手势便娴熟起来。浦克信心情略缓,开始问她:“他们说端午怎么过?”花枝回道:“总和去年一样吧。不过今年老爷心情很好,说家里是越来越热闹了,另外公司的事也很顺利,老爷昨天还夸四叔能干。”克信弓着背,低头冷冷笑道:“毓修可是熬出头了,也要怪另外一个太不争气。”
窗外飘进一阵唧唧喳喳的笑声。花枝探出头一瞧,原来是棠希在学骑自行车,身后的两头丫头没扶住,她整个人就摔去了草地上。浦克信又说:“我看棠希在家也待不了多长时间,过几年做了人家的少奶奶,也不会再来管浦家的事。”
他一人自言自语,哪知花枝累得满头大汗。她手上没了力气,一下子打滑,差点滑到他的腰上,就连忙抽出手。浦克信见她讪讪立在一旁,只当她是累了,不想再推。他叹一口气,说:“今天算了,你拿了书回去再看看。”
她如获大赦,微微笑道:“我给你换壶茶再走。”捧着茶壶转身,却见承佑斜倚门栏,满眼含笑望着她。承佑大声说:“二哥你好福气,养了个好女儿。亲生的也未必这么孝顺呢,又要按摩又要斟茶递水。”
他大咧咧拿起那本穴位气功书,惊叹道:“唷,二哥您练起内功来了。”克信见他无缘无故地闯进来,就说:“大白天你也在家啊?”承佑嘻嘻一笑:“今天可热闹了,老头子也叹奇怪。我也不走,留下来凑凑热闹。”他一手拿起花枝捧着的茶壶,自己咕咚咕咚喝起来。
花枝拿下茶壶,对他说:“他要午睡了,我们出去吧。”承佑道:“正好,前院好多人找你呢。”他拉着她走到门口,自己又折回去,几大步迈到浦克信床前,低下头笑道:“二哥,您真要好的按摩,找小丫头不行。我帮你在外头找几个专业的,保准能把你的骨头给弄酥了。”
克信听他说得不三不四,抿着嘴唇支起上身,一只手没撑住,整个身子就一晃。承佑忙扶住他,说:“二哥,您别生气。你瞧,一点也不能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地说,中医馆里的几个气功师傅,他们知道怎么推穴位,保管比花枝推得好。等哪天把他们都请来,叫他们一个个帮您推,您看中哪个,我们就留下哪个——”还未说完,浦克信就冷冷回绝:“我不要,多谢了。”
承佑见他冷淡,还要再说,却被花枝拉着出门。两人走至阳光下,一边是绿油油的粽子叶,静静地散着清香。承佑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尤其在太阳下,眸子黑得纯净,会折射出光泽来。花枝知道他有些生气,只是他生气时眼底依旧一派温情脉脉,叫人一点也不怕他。
“喂,我在帮你呢。你倒急着赶我出来?”他眉角飞扬,振振有辞地教训她。
她调过头去,坐在矮凳上收拾那片粽子叶:“你在搅和还是帮忙呢?再说下去,他就要从床上跳下来了。”
他蹲在她身边,看她一双雪白的手摆弄着葱绿的叶子,一下浸没在清水里,一下又沾着水珠露在阳光下,不由一把抓过来细看。花枝忙抽回手,慌忙道:“你要是再动手动脚,我真的会告诉老爷的。”
谁知承佑又一把抓过来,细看她手心上的漩涡,然后说:“你瞧,你的手比前几年粗多了。怕是伺候那个病号给拖累的吧?”接着他自己摇头叹息了一番,又凑近她的脸笑道:“可惜,要是你肯做我的小老婆,现在一定是白白胖胖的。”
花枝还当他要说什么正经话,听到最后一愣,手腕一甩正要推开他,谁知他正好放手了。她用力太大,从凳子上跌下来,掀翻了水盆,自己则坐在地上。
承佑拿过凳子,哈哈大笑,笑得远处的棠希也听见了。她立刻驾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骑过来,只是花枝神色无异,他二人又静静地无话可说,她只好再慢慢骑远了,没过多久又从远处绕回来,不放心地朝这里张望几下。
这里掀翻的粽子叶都要重洗,井里重新提上来的水凉凉的,他挽起袖子,同花枝一起,将两手埋在清水里。
“喂,我是说真的。”他一开口,花枝就正襟危坐。他就笑道:“我是真的要叫个按摩师傅来伺候二哥,不是真的要纳你做小老婆。”
她也忍不住微笑,低头掩饰扬起的嘴角。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去帮一个男人摸这里摸那里。要是给外人知道了,以后怎么找婆家?你总不见得伺候他一辈子吧?等到哪天老太爷清醒了,就叫毓修去提个醒,给自己找个好归宿要紧。你又不欠他的,做什么给人当牛作马呢?”
花枝微扬着细眉,略略惊叹:“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说,把我买回来就是伺候少爷们的嘛?”
“我可没说过,你别赖我。“他将盆里的粽子叶拧成一团,在水里搅和。
端午那天,承佑果真带了一位中医回来,只说是孝敬父亲的。浦老爷给他扎了几针,尔后转动脖子,笑道:“你倒真会享受,连江湖术士也不放过。”那中医也有些年纪,和浦老爷聊起医术来头头是道,讲到气功那块,浦克信听他说得玄妙,自己也兴致勃勃地谈起来。承佑越发加油添醋,引那中医接着推拿讲了一篇话,正中听者的心意。浦老爷见儿子心动,便叫那中医当场试了试。但凡心里有了喜恶偏见的人,那实际结果如何,对他倒不重要了。那二人一投机,索性连饭也不吃,回去后院翻书试验了。
承佑回过头去偷看花枝,笑得有些像计谋得逞的小孩。棠希坐在一旁,见他俩神色奇怪,就问:“你们笑什么呢?”毓修原是冷眼旁观,这时就说:“你三叔叔找了骗子来诓你二叔呢。”偏偏承佑听见了,就走过来说:“你这个人疑神疑鬼,见了谁都像骗子。”毓修也没理他,继续翻着报纸。没一会花枝端了一叠粽子上来,腾腾散着热气。棠希就围在桌边,一边翻一边问:“哪种是豆沙的?”又问一旁的浦老爷要什么。浦老爷摇手说:“我不吃这个,不消化。你们吃吧。”棠希就说:“那多留几个豆沙的出来,建新也喜欢吃。”
花枝拧拧她的下巴,笑道:“放心,给你留了一箩筐了。”她自己拆了几个,端着盘子想拿给毓修,却见承佑坐在对面斜着眼瞅她。她只好问:“三少爷怎么不去吃?”承佑两手一摊:“没人端给我,你瞧瞧,都没个人记得我呢!”花枝知道他意在说自己,就笑道:“那我再拆一个,拿给三少爷。”承佑却瞅着她端的银碟子,笑说:“不用,我就要你手里的那个。”花枝不知他为何如此说,幸好这盘也未端去毓修面前,拿给他也无所谓。谁知她还未动,他倒先站起来,一人说着:“算了,吃着别人的东西也不会香。”尔后又懒懒地伸了腰,踱着步子去和大伙一起吃了。
棠希一人跪在椅子上,要比别人拔出半个身子的高度。她一瞥身旁的承佑,就笑道:“三叔,你的粽子里有两个蛋黄呢。”承佑蔫着脑袋,说:“怎么了?”棠希便说:“好像只有一个粽子里放了两个蛋黄,现在被你拿到了,你可中彩了。”承佑听了,便拿筷子戳着那团肉粽,朝远处笑道:“真是好人有好报呢!”
毓修抬起头,心想他又在叫嚷什么。花枝从远处拉回视线,说:“我拿一些吃的到后院去。”毓修叠起报纸,微微笑道:“你等一下再去吧,二哥正和那医生聊得高兴呢。”她一向听他的话,便静静坐在一旁。没一会毓修拿起那盘冷掉的粽子,又笑道:“这回他可是真心帮你的忙,想要为上次的事赔礼道歉呢。给他个双黄蛋也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