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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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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新走后,家中一直死气沉沉。幸好公司的七楼已快竣工,老爷的心思都转去上面,不太关心罗家的事了。太大大却一直耿耿于怀,在家中不言不笑,众人看她如此,都跟着行事,因而这年的中秋也过得乏味。
花枝见储藏室里堆积的几箱子月饼都无人动过,就拿着分给左邻右舍。她自幼在浦家长大,感念养育之恩,一举一动都为自家考虑。一日隔壁的太太遇见她,就笑道:“真羡慕你们家得了你这个女儿,比亲生的还贴心。”正好承佑路过这片篱笆,听了这话就笑道:“可不是,我的福气。”
这些天承佑总是笑吟吟的,精神很好,也不喝醉了。花枝见他眉梢带情,就问:“三少爷近来很高兴?”承佑趁着没人,就一臂抱住她,朝她脖子里一嗅,然后笑道:“真香。”还未等她挣扎,又立刻放手,拉着她到了自己的房间,从底层抽屉里拿出一个雕花木盒来,对她说:“看看。”
花枝见他神情得意,就打开盒盖,只见一套头饰,水汪汪地并排躺着,中间那支繁复的飞凤钗尤其夺目,凤头微翘,两边各镶一枚珍珠,缀得玲珑活现,钗身每隔一指便是镂空雕花,在灯下银色微光一闪而过,纤细欲碎。花枝不仅啧啧称奇,刚要伸手,却被承佑一把抓住。他叫起来:“你的手又是油又是汗,不要碰。”
花枝知道又是他搜罗来的玩器,就说:“那你拿给我看做什么?”承佑递过一块小方型丝绢,说:“你拿的时候用这个垫着。”花枝笑道:“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她又仔细一瞧,仿佛是戏台上用来唱戏的头饰,只是这副打造得实在金贵,若是真的镶饰在哪位旦角身上,华灯闪烁之下,岂不颠倒众生。
她看他爱如珍宝,不由地问:“你藏着它有什么用?”才说完,自己倒是想到了,定是他又看上了哪个女人,还和这套头饰息息相关。
“我看你安分点吧,老爷这些天还在生气,你又来惹事。”
承佑嘴角一撇,对她说:“你可不许告诉别人。”自葛亨利给他放了消息,助他找到施筱筱后,他一直克制着脾气不在外人面前张扬。原来施筱筱这些月来都未曾离城,只是租了僻静地点的一间屋子。承佑找去时,她压着半扇门不让他进来。后来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又见他虚肿着眼眶睡在楼梯口,心肠一软,便呜呜哭起来。二人细语了大半夜,承佑问她:“怎么没跟你师傅去?”施筱筱垂着头,只说:“师傅不要我了。”承佑明知她是为了自己,却咬着下唇不肯说,心底搅动着一种柔情,比他这一生的大喜大悲都刻骨铭心。他握着她两手,嘴上不再甜言蜜语,心中却认定了要和她长厢厮守。这么一想后,全身的筋骨都仿佛散了架,平日的种种不如意现在看来都无关紧要。
这些天家人都为棠希的事烦恼,无人来管束他。于是每日一清早,他循规蹈矩地跟着毓修去公司监工,到了午饭后便一人来到施筱筱的住处,二人耳鬓斯磨整个下午,晚饭后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他顾念到筱筱的名誉,总是天未暗就离开,又想到如此下午也不是办法,总得找个机会让她名正言顺地进家门。
这个家中,他对花枝最为放心。前几天从朋友处用高价买来这套银饰,心想若是送给筱筱,她该是怎样高兴。他向来不善藏心事,何况又是这等喜事,挨了几天十分心痒,今日终于找到人可以倾吐一番。
第二天下午,父亲将他叫去了书房。书桌上未铺开公司的图纸,也未堆积账本。他料想不妙,果然浦老爷开口:“怎么样,三少爷?这些天真是风流快活。”
看来父亲知道不少时候了,他嬉皮笑脸地说:“爸,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你帮那个葛亨利说了那么多好话,人家一定许了你好处。”浦老爷虽戴着老花眼镜,镜片后的却是神清目明,“他们兄弟做事越来越低级了,连我的家事都盘算了进去。”
“我和筱筱不会分开的,你怎么威胁也没用。要是这里容不下她,我们另找个地方自食其力。”他早就想说这话了,说完了后心情顺畅。
浦老爷瞅瞅他,目光停留了片刻,手指又去拨弄戒指,没一会道:“你去吧,这件事我要好好想想。”
承佑倒不怕他发火,他不喜不怒的样子更令人担心。事后他在楼梯口又遇见父亲,想开口再谈一下筱筱。却被一手打断。浦老爷说:“我还没想好。
承佑知道他早就想好了,父亲的神情很像十几年前横行商场时那般凌厉,他本以为这样的表情不会再出现了,宛如蓄势待发的豹,曾叫少年时的他莫明害怕。他暗自想好了各种应对的策略,比如如何筹到钱,去哪里落脚比较方便,坐船还是坐火车,将来如何谋生。等到把一切考虑妥当,心里倒安静下来,望着窗外的盈盈月色,嘴角浮出一丝心满意足的憨笑。
第二日早晨,他和平常一样坐上车,正巧毓修也出门,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边上,就笑道:“三哥昨晚辛苦了。”他一震,整个人都坐直了,问道:“什么意思?”毓修还是笑笑:“我看三哥的眼皮浮肿,昨晚是在筹谋什么呢?”承佑狐疑地瞪他一眼,尔后一想,他是不可能知道什么的,就轻松地哼起小曲来。二人在路上互不理睬,一个看报纸,一个哼小调。
施筱筱的家都几天没去了,今天下去一定过去一次,把自己的打算和后路说清楚。承佑在街口买烟的时候,从打火机中瞧见两个鬼祟的倒影。他慢悠悠地街上兜走了一圈,发觉真的有人跟着他,心里一惊,突然明白父亲的本意不在他而是施筱筱。他按住火气,从原路折回。到了自家门口,那两个人影立刻消失了。福伯开了门,含笑说:“少爷回来了。”承佑疑心大起,朝他看两眼,路过回廊的时候,猛得踹翻了路过的一排盆栽。
他思前想后,还是找到了花枝,拖着她到了自己房间,又把那个雕花盒子拿出来,说:“我给你个地址,你代我走一趟,把东西给她,还有替我带几句话。”
花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可是疯了,自己藏了女人,还要我当信差。”
承佑则在屋里走来走去,冥思苦想了一回,方说:“你跟她说,我都会安排好的。叫她准备一下,等到了时机,我就去接她。”
花枝听得目瞪口呆,拉着他问:“你说什么?准备什么?你要接她去哪里?”
承佑被她拽住袖子,又被她一句一句地盘问,就不耐烦地叫起来:“你怎么跟我妈一样!早知道不告诉你了。”
花枝急道:“三少爷,你要去哪里?你别犯糊涂。这是你的家啊。”
“哼,那个老头子叫人跟踪我!还家呢!这个家我能相信谁?”他吸了一口气,按住她的两肩:“你说吧,我平常对你可好?”
花枝内心焦急,眼泪就流了出来,只拽着他的膀子不肯放。
“你哭什么!我又不是去死。”他见她没带手帕,就把自己的拿给她,又说:“我的事情你都清楚,除了带她走没别的办法。老爷子是不会同意了,现在正叫人跟着我。家里我就相信你,你帮我去带句话吧。等我想好了时间地点,我们直接从码头走。”
花枝拼命摇头:“这样做不值得。”
承佑说:“本来我也这么想。可他这么对我,连道理也不讲。他看不起筱筱,问都不问她是怎样的人。他总觉得自己选的就是好的,选好了就硬塞给我。若是不称他的心意,就一棒子打碎。这么多年了,我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他知不知道?”
花枝说:“你要是走了,家就散了。老爷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你不能刺激他。”
“你到底帮不帮忙?”他抓起她的手,双目盯住她,盯得她低下头。
花枝捧着那个价值连城的雕花木盒,愁眉不展。他想了一想,又说:“现在别去,我怕门口的人还没走。明天一早去,你就说出门买东西,没人会怀疑你的。”
花枝为难道:“她会听我的么?她从没见过我。”
承佑笑道:“放心,她跟你一样傻。”
这个晚上过得十分漫长,承佑半合着眼,似梦似醒。施筱筱的娟秀容颜老是在屋内飘来飘去,尔后又是一栋小房子,装饰得同他想象的差不多,浮现在梦境里。他们就住在那栋小房子里,屋檐还滴答滴答地漏水。突然门口一阵脚步声,有人急促地敲门,拼命地敲,他打开一看,原来是花枝来了。
就这样一觉睡到中午,清醒后已经十一点。他猛地跳起来,到处找花枝。一个丫头告诉他花枝出门了,他缓了一口气,心想她一定是去找施筱筱了,就一个坐在床上静静等待。等到十二点时,大钟猛敲了几下,他又不耐烦地探出窗外张望,这才发现今天房子里静得出奇,连太太们的闲言碎语都没听到。他觉得背后冷汗森森,似有不好的预感,就披起衣服到大厅。
“人都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逮住一个丫头。
“大太太带着孙小姐去出门了,三太太出去打牌,四少爷一早去公司了。”
“花枝没回来过?”
“没有,她和四少爷一起走的。”
承佑坐在椅子上,重重喘着气。没一会那个丫头又叫:“花枝回来了。”
她系着墨绿的披肩,两手握着一只白色小包,前额的刘海梳得整齐又伏贴,就像平时帮他买烟回来后模样。
他看着她走过来,微微笑问:“见到人了?”
“是的。”她的眼神略微闪烁,却答得很平静。
“她说什么?”
“没说什么。”
承佑站起来,站在她面前:“头饰,她喜欢么?”
她低着头:“喜欢。”
他“哼”了一声,一把推开她,自己跑出去了。花枝连忙跟在后面,一边叫着:“你等等我。”
他俩就这样一路跑到了施筱筱家里。花枝几次追上他,都被他一把推开,一次推得狠了,撞到迎面来的黄包车上,他看都没看,自己继续往前走。花枝知道他是气急了,只是放任他一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只好跛着脚继续跟在后头。
施筱筱的家打扫得很洁净,白色的窗帘吹抚在橱镜上,只是两旁的橱柜空成一片。桌子上还放着未动过的一盘竹笋,前几天他嚷着想吃,她做好了就一直放着。
“承佑——”她见他一脸埋在窗帘里,抽动着肩膀好似在哭。突然又回过头来,眼中肿胀的血丝分外可怕。她没有见过他真正生气的样子,这幅模样令人心痛更多余害怕。他咬牙切齿地问:“是你们逼走她的,是不是?”
“不是的,是她自己要走的。”花枝见他不相信,又说:“真的是她自己要走的。”
他倒没那么激动了,朝后靠在墙上,斜眼看着她。凉风顺着窗帘吹进来,吹在她面颊上,同承佑的目光一样令她哆嗦。
“你可真是我们家一条忠诚的狗啊,以前小看你了。”他拿出许久不曾用的语气,对她不再推心置腹。
花枝咬着下唇,说:“你尽管怪我好了。可是施小姐没受到一点伤害,她是自愿走的。你相信我。”
承佑冷冷说:“你放心,你和毓修一起干的事,我都会记住的。”
她生怕他迁怒到毓修,忙说:“是我自己告诉他的,他听了老爷的安排,才叫我一起过来。”
承佑看着她:“你不怕我把你从这里扔下去?”
花枝拉着他的衣袖,就同昨天一样,她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不在乎。承佑,你不能离开这个家。当年大少爷走的时候,老爷的半颗心都碎了,他等了二十年,终于把孩子的骨灰要了回来。现在你若是一走,他没有再一个二十年可以等了。”
承佑恨恨地甩开她:“你别碰我!”
“施小姐还这么年轻,她会有自己的将来的。而且——”她看了他一眼,“你也给不了她什么承诺。”
承佑愣住了,没一会嘴一歪笑起来:“这下我相信筱筱是自己要走的了。你这么能说会道,留在我们家做丫头真是可惜。”
花枝见他一人呆坐了一会,又去翻箱倒柜,想找点私己的东西带回去,那样子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她心里一阵绞痛,心想自己这番作为究竟是对是错。承佑翻弄了一阵,大概没想到她还在屋里,就指着门口说:“你出去。”
她不放心留他一人,刚要开口,岂料他大声吼道:“滚出去!”接着被他连推带扯,一下子扔到了门外。她哭道:“我不是存心害你的。”他扯开她扶在门上的手,“碰”一声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