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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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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氏百货的七楼建造将近一年,这年年尾,终于可以完工。毓修松了一口气,这些月他的精神压力很大,既要将成绩汇报父亲,另外还要应付马兰。马兰做起事来十分挑剔,苛求尽善尽美,倒不似他平时惟利是图的嘴脸。他叫人将舞池上铺好的漆一并除去,并且臭脸大骂:“海棠红!你们知道什么是海棠红?”接着又嫌弃四面墙漆得太深,刻薄工人:“浅一些,你们漆成牢房干什么?”毓修看着他古怪地搭配颜色,尤其一地娇媚的紫红,像匹妖艳的绸缎在脚下流动,他说:“我真后悔请了你,这个舞厅别把人都吓走才好。”
他盘算着开支,拦住工人:“这个可以,不用再搞了。”马兰却不答应:“四少,颜色再深些肯定好看。”
这些天冷了好些,三太太她们霸占了客厅取暖。午后开始暖和起来,细碎的阳光铺在泛黄草地上,金黄色一片,有一股麦穗的味道。早上花枝绞了热毛巾来,毓修才发觉自己真的发烧了。他拎了一把椅子坐在草地上,偶尔从客厅里传来几阵尖笑声,会把自己连绵的思绪打断。父亲这两年来身体差了很多,公司的事几乎都是他在打理。原本苦心经验,想把承佑安排进公司,无奈他自己不争气,为了一个女人,又和家里闹得水火不容。他被阳光围拢着,眼皮倦怠,心里想浦家的男人还真有些怪僻,先是怀仁,现在又是这个三少爷,本来能轻松解决的小事,他们非要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惫,好像这样才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草坪悉悉作响,他就睁开眼,接着笑道:“怎么是你,花枝呢?”
棠希捧着一壶茶,眼皮眨了一下,仿佛被温和的阳光刺伤了,她不比夏天时那股精神奕奕,原本飞扬的眼神现在总是怯怯地闪烁。
“她出去了,三叔住在外头不肯回来,天气又冷,她去送点衣服。”
茶水泡得很浓,也不是他常吃的茶叶,茶水又苦又涩。毓修就抬头笑道:“咦,你不是在害相思病么?怎么跑下楼来了?”
她一听,有些怨愤地瞪他一眼,随后绕去大树的背面,把草坪里的石子弄得咯咯作响。
毓修朝树后说:“你倒跟我生气了。怎么不去学校?先前学得那么认真,人家录取了你,你倒不去了。”
“我不去。”她垂着头,“他们都知道,我去了不是给人看笑话吗?”
毓修就说:“你留在家里,也是给人看笑话。”
她从树后蹦出来,竖着耳朵红了眼,像兔子被人扎了一针。
毓修见她的脸色娇艳,倒有些像马兰要求的海棠红,就笑了一笑:“我喜欢叫活得高兴的人更高兴点,活得糟糕的人更糟糕。”
她嘟起嘴就走。却越走越慢,走到一半停下,折回来,蹲在他身旁说:“算了,情愿和你待在一起。”
毓修笑起来:“我可不要和你待在一起,老是苦着一张脸,看得半点乐趣也没有。”
客厅里又是一阵嘻笑声,三太太的嗓音特别高亢。太阳快下山了,吹来的风渐渐转凉,毓修摸摸额头,就拉起她:“进屋去吧,听听她们在说什么。”
三太太正和一群女人理着麻将牌,见到棠希回来,就招呼她过来。众人都朝她脸上看了好久,看得她背心流汗。一个梳高髻的胖太太突然说:“我看孩子气色还好,你们家太担心了。”三太太叹气道:“你们不懂,可比刚来时憔悴多了。罗家老太太一直来赔不是,现在我们老爷都淡淡的。”那胖太太便笑眯眯地对棠希道:“不怕,等过了年,我给小姐另外找个好婆家。”
那几个女人理好牌,兴冲冲地掷骰子。三太太上下找了一回,叫起来:“骰子呢?少了个骰子。”
“在这里。”毓修捡起脚边那颗黑色的方型颗粒,扔到桌上,骨碌碌地转一圈,正好停在四面骨牌围成的中央。他走近了几步,在棠希的脑后说:“你要是嫁了人,就跟这颗骰子一样了。”
她全身一凛,突然想起建新描述她的话,她的家庭,还有那一套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未来没有悬念,就这样庸庸碌碌打发了人生。她开始明白建新的意思,也知道为什么他要离开。倘若她真的嫁给了他,现在大概便和罗老太太坐在这里,跟随牌桌上两颗蹦跳的骰子,一起在绿油油的麻将中滚动。
转身拉住毓修,她发觉自己手上都是汗。
第二日清晨,天空飘起小雪,大概已经飘了一夜,整个草坪都是一层晶莹的白。福伯看了这景色,就搓着两手笑说:“少爷,这算不算吉兆?”毓修知道他指新楼开张的事,也露出笑意。大门口已等着一部车,车顶上铺了一层白花花的雪。他总是全家第一个出门,今早有人领先了。
“四叔,早啊。”棠希从车里探出脑袋,朝空气哈出白雾,一圈白狐毛领裹住脖子,右耳露出一枚细小的耳坠,嫣红色的仿佛一滴朱砂,在漫天的白色里格外鲜艳。
毓修走下台阶:“这么早去哪里?”
“去上学。”
他含笑问:“不怕被人笑了?”
“不怕。”
她的鼻尖上飘落几片雪花,温和一笑之间,已经融化。
片刻后,司机一路小跑上了车。棠希挥舞小手:“四叔,我们不同路,我不送你了。福伯说油都冻住了,你可能要等好久。”
毓修还在感冒,朝着开走的车打了两个喷嚏。福伯从里屋赶出来,奇怪说:“怎么没跟孙小姐一块走?就一部车能用,我刚才叫她送你的。”
他微笑道:“以后别得罪孙小姐,她会记仇的。”
七楼的□□预定在新年的头一天开张。马兰十分殷勤地忙前忙后,总希望每开一扇门,能博来一片赞叹。无奈浦老爷对这些西洋的装饰一窍不通,只关心咖啡馆里的吃食到齐了没有,或者电影院的放映机用了多少钱。毓修将每一件的花销重新报给他听,马兰铺张浪费,许多机器他只能买二手的。浦老爷说:“试过了没有?到时候放不出来,可要闹笑话。”毓修道:“放心,试了很多遍。东西虽然是旧的,可用起来都没问题。”
放映师准备了一套新进的美国风月片来试放,浦老爷看了一会就说:“好了好了,能放就行。”毓修又说:“大哥的遗物里有几盒胶片,您不是一直想看么?我今天带来了。”浦老爷立刻说:“这倒好,还能放么?”
那胶片十分陈旧,放了一段总要卡住,而且模糊不清,前后总有许多空白。毓修看了一会,站起来说:“恐怕不能看了,片子太旧,我怕弄坏机器。”浦老爷拦住他:“再等等,都没看见怀仁。”
于是大屏幕发着吱呀吱呀的声音,浦老爷执意要看下去,毓修和福伯只好陪同坐着。放了许久,终于渐渐清晰了一段时间。画面里只有一个女子,优雅地坐在藤椅上,挽旧式的发髻,正垂头看着膝上的书。这个姿势维持了好久,突然那女子抬眼,才发现自己入了镜头,就合上书,微笑着娇嗔了一句。那镜头也未离开,她就离了藤椅去收拾晾在一边的棉被,又去生炉子烧水,那镜头便一直尾随她。这段默片大概有半小时,大家亦静悄悄地看着,谁也不敢吱声。终于片中的女主人生气了,朝着镜头轻蹙峨眉,微微厥起薄唇,提了一壶烧开的水进屋去了。那镜头随即一晃,走出一个男子的背影,只是一瞬间的功夫,男子跟进了屋子,最后剩下四方型的小院,还有未收的棉被衣裤。
福伯怕浦老爷伤感,就说:“别看了,都是陈年旧事。”浦老爷看了比不看更难受,几十年的负气和思念,他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倒是他恨了半辈子的女人,如今鲜活地在他面前,似乎在炫耀自己的幸福。他不允许家人谈论这个女人,二十年来大家也都忘了。他转头望望毓修,想叮咛他别在家人面前提起。
毓修应该是第一次见她,倒没什么好奇,只是凝视屏幕,偶尔微笑一下。浦老爷说:“你不认得她,她是——”他笑着接道:“我知道。棠希生气的时候,也是这么嘟嘴的。”
那大屏幕卡了几下,没一会又稍微清晰了一些,还吱吱散着噪音。福伯叫起来:“哟,这个孩子可是孙小姐?”浦老爷擦了擦眼镜,也瞧清楚了:“可不是,看看那对眼睛,就知道是我们家的孩子。”画面里的棠希不过五六岁,穿翻领的小衬衫和褶叶裙,缩起肩膀立在镜头中央。大概是怀仁骂了她两句,她就“哇”一声,咧开嘴哭起来。哭到一半时,又来了几个同龄的孩子,也是穿着衬衫褶裙。她朝四周瞅了瞅,估计眼泪捞不到什么好处,就吸吸鼻子,敏捷地占据了中间最枪眼的一个位子。等到怀仁一声令下,镜头里一排五个女孩子,整齐地跳起西洋舞来。
福伯早笑起来。浦老爷原本伤心,这会也忍不住笑了,对毓修说:“把那丫头叫进来,这么小就会作怪。”毓修并未站起,等到屏幕突然跳成空白,方回头问怎么了。后头的人叫道:“就这么点,放完了。”浦老爷失望起来:“怀仁自己倒没怎么拍进去。”
毓修一人走出去,看见马兰还在带棠希到处闲逛,一面又指着壁上的海报口若悬河。棠希见了新鲜事物,总要惊叹赞美一番。马兰十分喜欢这位浦小姐,比一旁古板又顽固的两父子亲切多了。他带她到了那片海棠红的舞池,打开自己最喜欢的音乐,要教她跳舞。
“你把这里弄成这样,四叔没有生气嘛?”棠希惊讶地看着这个舞厅,浓艳娇媚,一点也不像她的四叔会欣赏的模样。
马兰说:“他那副面孔,我永远猜不透。”话未落音,毓修就走过来了,他只好又露出一副笑面:“如何,老爷子还满意么?”
毓修没有理他,只是看了看棠希,不似从前的目光,似笑非笑,半合着眼审视,这次清透多了,若是马兰此刻瞧他一眼,他的心情是一览无遗的。
棠希奇怪地问:“你高兴什么?”
“不是。”他低下头,掩饰嘴角浮出的笑意,“刚才我看了段电影。”
另外二人越发疑惑。正巧音乐开始了,棠希就说:“四叔,你带着我。”
毓修忙退了一步,两手插进裤兜,说:“我不跳。”
棠希便嘟起嘴,他又笑起来,说:“那好吧。”
他说完后,就拦起她的腰,刚要迈步,突然发现马兰还在旁边,就回头说:“你出去。”
马兰可从没见过他跳舞,他认识他好多年了,好多年里他就喜欢一个人阴郁地坐着。
那音乐轻轻缓缓的,衬得那二人的步子却越发笨重。
棠希轻声说:“四叔,你把我的手捏疼了。”
他“哦”了一声,又认真地迈起步子。
棠希跟了几步,忍不住说:“四叔,你按着节奏啊。”
马兰笑出来,毓修根本不会跳舞,在舞池里笨得出奇。他看得特别高兴。
棠希气呼呼地说:“你都不会跳,还带着我出丑。”
他却低头笑了:“你跟着我就好了,管它什么节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