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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   最近大街小巷都挂一副口红的广告,海报上素装的明星在远处浅浅微笑,一支口红成了描笔,描成烈艳的红色,细看是一排文字:活力青春。这副海报瞬间流行起来,毓修本来只叫人贴在闹市附近,没料到连医院和近郊的工厂都帖上了,工人们下工后,找不到抹布擦手,便从墙上一撕,油腻腻的印着鲜红“活力青春”的一团废纸滚落在角落里。工人们不禁多看一眼,那素装的明星还是清淡地笑着。
      亚美公司的宣传手腕真叫人惊奇,连毓修都默默称赞。他从四楼望下,看见银色闪烁的五角型柜台,他们坚持要铺的猩红地毯,把自己和周围一圈灰色萧索,无精打采的面油发油都割裂开来。他们放在柜台里的东西件件漂亮,也专门卖给漂亮的人物。难怪那些太太小姐蜂拥而至,围着一瓶花露水,可以叽叽咕咕讨论半天。
      葛亨利又在骂人了,他的柜台给挪去了墙角,不敢对毓修发火,只好对店员牢骚。其实不用下去,他也可以听到他在骂什么。这里的多数人都窝着一把火,责怪他引狼入室。一些小本经营的工厂已不来联络,称他心志高远,他们高攀不起。跟了父亲多年的徐伯对他说:“毓修,你什么时候弄个卖洋表的柜子,我也可以收拾包袱了。” 那时他笑道:“不要怕,老伯。”
      只是如今他没法说得那么轻松,年终一次结帐,他发觉公司近五分之一的盈利来自亚美公司的产品。今年的势头,只怕要远远胜过去年了。那伫立在中央,炫目的五角型柜台像一只鼓胀的气球,只等再充点气,它越扩越大,终会将四周的庸碌苍生挤得灰飞烟灭。
      葛亨利跑上来,两额都是汗。他笑道:“还没到春天呢,你就满脸春色。”葛亨利一喘便会满脸通红,便解领扣便说:“你快去看看,他们可猖狂得很。我这生意可完了,不如卖了那爿厂,交给别人做去。”毓修立刻接道:“好啊,卖给我。”葛亨利叫着:“卖给您可没用!”走了几步,又央求道:“我把这批货廉价卖出去,等到开春后,您给我多腾点地方,我也做点广告。不然便宜都叫一个人占去,看得多不甘心。”毓修笑着瞧他:“你讲得倒容易。专门捡人家用剩下的,能有什么出息。”
      葛亨利见他敷衍应酬自己,并无再进货的意思,有点着急地问:“您说句话,新货什么时候进来?”毓修也皱着眉,一层一层往下走,整个公司里就数三楼的亚美营业专柜最热闹非凡。葛亨利提议说:“四少,我瞧你们的老字号都衰败下来,不如都让给我。这些积灰的锅碗瓢盆还有什么用?还有这几把古董伞,又重又难看。如今流行遮阳伞,小小巧巧,小姐们都喜欢。”毓修不让他挡在自己面前,推开他说:“给你的话,败得更彻底。”
      这是过完年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公司比往常更热闹。那些新联彩带还未摘下,有几根就半吊在空中。毓修想挤过去,叫人干脆把那些彩带撤下来,只是满厅都是人,混合头油和香水的浓烈气味。还有小姐们的高跟鞋,时不时就要踩到他的脚尖。他干脆走到大门口,那里空气通畅些,没想到葛亨利又跟了过来。他纠缠一个下午,结果一无所获,忍不住拉下脸来,闷哼道:“这是什么事?真有人狐假虎威起来。”毓修没听清,瞅瞅他。他倒想抬头挺胸撂一句狠话,终究又不敢,嘀咕了两句,又甩甩头,扔下毓修走了。
      这时天渐渐昏暗了,马路上还未打路灯,头顶上是厚而沉的云,四周一股暗红色,是太阳落下去后的残红。毓修见到整个一条街都伏埋在残红下,大概是他心情不好吧,看起来总有些凄凄怨怨。来往的车夫都是蜡黄的脸,那个满额是油,带着瓜皮帽子的小孩,已经三次来问他要不要买报纸。
      马兰从对面走来时,笑道:“你瞧你四叔,正在站岗放哨呢。”棠希的左肩被沉沉的书包压着,压得领口起了褶皱,整个人就向左边倾斜着。她看毓修一人立在公司大门口,正给一个胖太太拉门,就咯咯笑起来,乌沉的眼珠随着笑声闪闪烁烁。
      “礼拜天也去上学?”毓修看见她,心口的烦闷已忘了一半。
      棠希笑盈盈地说:“我去找孙媛媛借书,后来遇见马先生,他就请我看了电影。”
      他二人像是十分熟了,棠希又说:“一会儿他还要请我吃晚饭。”
      马兰看着毓修笑:“遇见四少,就不用我的钱了。”
      毓修便示意他们上楼,岂知棠希一手拦住,说:“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刚才马先生可是说过一个好地方。”
      那马兰只好继续笑着:“没错,不如一起去我家吧。” 他从不和毓修有私下的交情,更不愿请他回家,如今骑虎难下,笑得很不自然。
      毓修原本不想去,只是见他左右为难,踌躇不前的模样倒十分可爱,就对棠希说:“我可是沾你的光。马先生的府邸藏得严实,闲人免进的。”

      马兰的家筑在东北角,一个隐藏得很巧妙的院落里。因为前后各有房子遮掩,都是崭新精巧的小楼,一红一白。而他那间土屋便挤在中间,又矮又旧,还用大棵的槐树遮去半边,几乎会叫人忽略过去。他们从一扇狭矮的门里进去。门上用白漆表明了门牌号,一个邮箱。从远处望去,一下子叫左右的红漆大门夺取了声势。
      棠希叫起来:“啊呀马兰,你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她在几平米的小院里来回绕圈,以此表达自己的惊叹。小院的一半是个菜园子,一旁一口井,边上长了一撮撮的野花。另一半支起了晾衣架子,上面挂了一件缀花长裙,还有几件更小的棉衣,整齐排在老槐树下方,随着夜风摆动。
      马兰对客人说:“你们等一下。”随后进屋去了,没一会带出一个女人,还有一群孩子。那个女人太腼腆,还有一对少不更事的眼睛,看起来倒和后面的孩子一般大。
      毓修笑笑:“打扰你们了。”又对棠希说:“去和主人家问好。”
      棠希按着个头数,伸长脖子问:“马兰,你可生了多少孩子啊?”
      毓修也说:“咱们头一次拜访,也没带点东西来。”
      马兰把女人孩子都赶进去了,倒不给毓修好脸色,说:“别客套了,我请的是你侄女。”接着又把他二人也赶进屋去了。
      屋子里跟屋外面一样简朴。他早年在东洋留学,家里就按着读书时住的宿舍摆设。中间一张四角矮桌,铺上橘红的方格子桌布。后来大概觉得太小,将两张桌子并拢,换了葱绿的桌布,更生气勃勃一些。太太已经预备张罗吃饭了,棠希便在一旁搭讪,谁知说什么,那太太只是笑。马兰说:“她不会说中国话。”
      那屋里没什么摆设,都是矮矮的深咖啡色橱柜。侧屋的墙上挂了一幅画,一个男孩子满身是汗,在冰天雪地里飞跑。毓修凑近一看,没一会又站远了几步,默默端详。等到女主人来请,他方来和大家围坐在一起。
      马兰抱着小女儿,教她如何调配佐料。棠希高兴地说:“我就喜欢吃大锅子,尤其是冬天,大家围拢一起,那样特别好吃。”她见那桌子中央的锅炉已腾腾冒着热气,就帮忙把白菜豆腐肥肉片都倒进去。一时马兰的太太又端出烧酒来,温在沸水里。棠希喝了两口,脸颊一片嫣红,再伸手时,已叫毓修拿走了杯子。他看着她笑道:“你还真不客气的。”棠希不屑道:“这样才好,省下我多少功夫去矫情。”
      马兰端着杯子眯着眼,笑道:“四少啊四少,你做个商人谁也比不上,可是做人实在太差,连承佑都比你强。”毓修见他这副模样,就回敬道:“你也就在这里逞逞威风,到了外头就是蔫了的猫。”哪知马兰扔下杯子,突然意气奋发地站起来,声调比平常高出许多:“没错,我在这里盖了一座城堡,自己就是国王。嘻嘻,你们都管不着我,进了这里,外头天塌了也与我无关。”棠希捂着滚热的两颊,同他太太一同惊讶。“这个人发酒疯了。”
      毓修怕喝醉了,一会不能开车,只灌了几杯就停下。又坐片刻,见桌上的菜都吃得七零八落,便预备告辞。棠希正问几个孩子的年龄,看见他的眼色,就不情愿地说:“我们要走了,高兴得忘了时间,几个小孩子都该睡觉了。”马兰原本想留他们住一晚,又一想毓修的脾气,便穿好衣服送他们。
      马兰的妻子站在风口努力打着手势,叫他们路上慢行。他们在屋里时又是锅炉又是烧酒,蒸得浑身发热,给夜风一吹,又冷得牙齿打颤。棠希只穿一件毛线大衣,这会儿只好把毓修的外衣也穿在身上。她见马兰和他太太这么挽靠着,自己也挽着毓修的胳膊,四个人俨然两对夫妻似的,就借着酒劲咯咯直笑。那马家太太只当她醉得糊涂,又对毓修叮咛起来,叫他一路上照料好她。
      “真是没用,喝了两口就成这样了。”他一边开车,一边又揶揄她,又见她一直咧着嘴笑,禁不住问:“你在瞎高兴什么?”
      她朝他眨眨眼睛:“你看那位马太太,是不是把我们当成两口子了?”
      毓修没同她一起玩笑,只看着前方:“胡说。”
      她也发觉自己讲得过分,心想自己喝得太多,就讪讪坐在一旁。只是这晚兴致太好,借着月色,神思就清明异常,她开始一篇话接着一篇话,不停地发言。
      “想不到马兰竟有这么一个家,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他该住一座用黄金垒起的房子,要用特别俗的装饰,然后里面又脏又乱,没有女人孩子,只有势力眼的家丁。谁知道,唉——正好相反。唉——真不该以貌取人,我可是做错了。”她把最后一句念叨好几遍,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含笑想了一回,说:“小孩子多的家庭真热闹,以后我也要那么多孩子。”
      车转入闹市后,马路异常热闹。这会儿正是夜市高潮的时候,来往的人把路都堵住了,他们的车只好慢慢前行。
      “咦,蛋糕回来了。”她指着窗外,霓虹缀满的一块招牌,写着——乔克咖啡馆。
      毓修也看见橱窗里那块蛋糕了,就笑问:“可是迟来的奖励。你还吃得下吗?”
      她想自己有些醉了,不知摇头还是点头。只是毓修很快就下车,越过马路,推开那扇木门,然后木门上的铃当叮咚叮咚几下,她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是自己心里发出的声音那样。没一会他出来了,托着一个漂亮的金黄盒子,回到车上,坐回她身边。
      这时她的满腹经纶已经发表完了,只是低着脑袋。那块蛋糕四周全是奶油,白花花的好似冰淇淋,快要融化在她的手上。中间是大颗的樱桃,那位法国师傅刀工精湛,以前雕刻成舞鞋,这次是一朵玫瑰。
      毓修见她呆滞的模样,就问:“没买错吧,上次你说过要这样的。”
      她不似刚才那般口齿伶俐,半晌才吐出一句:“谢谢四叔。”
      毓修看她一眼,尔后又笑笑:“你不吃就拿给我,刚才那顿我也没吃什么。”
      她就托着银箔纸,让他咬了一口。
      整条马路的霓虹灯都洒在玻璃上,流光在四周倒转。她努力地注视窗外的一片繁华,手指却不停摩挲,刚刚碰到他嘴唇的地方,现在还是温温热热的。
      “棠希,”他又叫了,“坐坐好,整个人都要掉下去了。”
      她低头看看那块蛋糕,被他咬去的一角,心脏跳得越发快了。心想自己一定是醉了,她能把周围的五彩世界看得清楚,近处的人就看不清。四叔没再和她说话,也没再看她,驶出了闹市,他们一路平静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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