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八) ...

  •   这些日子家中实在安静。棠希不在家,毓修常常在公司睡觉,承佑又是彻夜不回。家中一静,倒是楼下的几条狗欢天喜地地吠起来,还在半夜里把浦老爷叫醒了。他半夜里醒来,突然觉得寂寞,打了几遍铃,却是花枝披着衣服上来了。浦老爷戏谑道:“瞧,我那满堂的儿女,都不知去哪了?”
      第二日一早,楼下便响起隆隆的马达声,又是唧唧查查的笑声。花枝高兴地跑上来说:“老爷,大太太和孙小姐回家了。”他从床上翻身起来,皱起眉头:“你叫他们轻点,我头都晕了。”
      花枝服侍他梳洗穿戴,递过拐杖,方扶起他下楼。楼下越发嘈杂,不止罗家的车,还停着自家的车。毓修昨晚临工了一个通宵,正想回来睡觉。恰巧遇见罗建新送亲戚的车,二人便在门口站着聊天。因车上的行李太多,还夹着许多罗家老太太送来的东西,佣人们便一箱一箱轮流运进去。偏生棠希又堵在走廊的落地镜子前摆弄她的帽子,一边还叫着哪只箱子是她,哪只才是大太太的。
      毓修在门外站了一会,便要请建新进屋坐。建新还未开口,棠希便在里面招手:“喂,你们快进来说话。爷爷生气了。”他二人立刻进屋,棠希尾随后面,还拉住毓修笑问:“四叔,我这顶帽子漂亮嘛?”
      罗建新生得俊俏,谈吐文雅,对女士又细心体贴。浦老爷在餐桌的那一头,问了几个刁钻的问题,他都对答如流。三太太的头发没做好,几根卷卷的毛发斜挂在耳边,他目不斜视,只与身旁的棠希说话。棠希看来很崇拜他,还提出要去上大学,就上建新上的那一所。浦老爷笑道:“省省吧,等一下又哭着逃出来。”
      建新在家中是独子。父亲早逝,由祖母同小叔抚养长大。他的小叔后来娶了浦氏百货的大小姐,大小姐同他见过的名门贵妇无异,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对他加倍疼爱。另外家中还有一个守寡的姑妈,因为小叔长期外任,经常是三个女人同他共处。他那份细心体贴,大概是同女人相处久了,潜移默化中就养成了。所以他自幼便讨人喜欢,长大后念书也很用功。入了大学后,总与一群热情学生为伍,他又能说会写,倒把学校的生活过得滋滋有味,不常回家住了。
      棠希同他相熟后,常坐着车去大西路的校舍看他。她原是在大门外偷偷瞄一眼,谁知门口的老伯推了她一下:“还不进去,就迟到了。”她一人走进去,跟着两个奔跑的男学生走进一间教室,坐在最后一排。接着进来一个白面书生,清癯的脸上有一副金边眼镜,好似把他那对漆黑的眼珠放大了,放得熠熠生辉。他穿的西装很考究,西裤更是精良,拿起粉笔时还会翘兰花指。开口好似很急的那样,说了句:上课。然后便滔滔不绝地讲起课来。棠希坐在最后,见他并未打开课本,只是读了英文报纸上的一则新闻,尔后讨论几部法典的名字。接着中间的一个男学生举手发言,用英文讲了句什么,那白面老师也用英文回答,突然全班笑起来,于是这堂课剩余的部分都用英文讲课了。
      棠希在半途便睡着了,等到睁开眼,教室里的人走得一个不剩。没有人来管她,她走去校园里,男男女女有些嘻笑,有些埋头读书,没有一色的清规戒律。从此以后,她总是偷偷溜进这里,找到建新,陪他一起听课。建新懂得太多了,教授问他什么,他都能面面俱到地回答。建新还把她介绍给同学认识,这些同学形形色色,同她从前生活中的人都不同。她同他们初识,觉得有趣极了。
      有一次她走进校门,一个坐在河畔的女学生便叫起来:“罗建新,你的女朋友来了。”那个女学生是孙媛媛,身材高挑,长得也漂亮,总与建新坐在一起上课。她一挥手,于是人人都朝门口看过来。棠希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上去,左右看了一下,才轻轻对建新说:“你们下课了?”建新也有些尴尬,当着众人便不与她多说。倒是孙媛媛热情笑道:“浦棠希,我们在排演短剧,你要不要也来参加?”她将棠希拉过一边去,将他们手上的书还有戏服都拿给她看。棠希回头看见建新也在一旁微笑,就答应道:“好啊,可是怎么演?我从没演过。”
      孙媛媛拿给她一叠册子,说:“这里有许多短剧,你可以选一个。我们这个周末排演,下个礼拜比赛。”棠希睁大眼:“比赛?”建新也说:“她又不是学院里的学生,叫她来比做什么?”孙媛媛却说:“这是我们自己演着好玩,关学院什么事?棠希,你到底来不来?”周围的一圈人都兴致勃勃的,不答应倒是扫兴了,何况棠希自己也想参加。于是他们商议妥当,抓阄决定出演的剧目。建新自然和她一组,她一看抓出来的字条:娜拉。

      入春后,毓修总是睡得很晚。二楼的书房多加了张床,每逢他做事一晚,直接躺上去就睡。花枝替他换上了白纱帘子,有时晚风吹来,那几片白帘子就随风乱舞。窗外倒挂着月亮,正好掠过写字桌上的黄澄澄的电话机。他刚想去关窗,电话机突然响起来。快十二点了,他接起电话,心想是谁。
      “四叔,你睡了么?”是棠希的声音。
      他好笑道:“就是睡了,也叫你吵醒了。”
      她又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了几句,然后说:“我可以过来问你一个问题嘛?”
      他想起来,她总喜欢趿着拖鞋去花枝房间睡的,不知她现在在哪里。
      “我就在你隔壁。”她在电话那头压低着声音,好像做贼一样。
      “哦,那怎么半夜还不睡觉?”
      那头没声音了。没一会,她就拿着一本书,垂头丧气地站在他门口。
      “四叔,快教教我吧。这些外国字怎么读?”她披着一条毛毯,两腿盘坐在一张大的红木凳子上。
      毓修站在堆着图纸和标尺的桌案后面,说:“小姐,我要睡觉了。”
      “我知道,不应该来烦你的。可以花枝她不懂,我找不到人来帮我了。”她低下头,手指头卷着那条毛毯上伸出来的毛线。
      于是毓修就靠着桌案上,听她认真地复述罗建新与她的短剧比赛。
      “可是,剧本原来是英文的。我不会读啊!”她就把那本书伸出来,摊给他看。
      毓修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知是太累还是觉得太好笑。
      “你事先不知道么?”
      她摇摇头。
      “那就别演了。”
      “不行,为了这个退出,多没面子。”
      “那就找别人演。”
      “也不行,我想和建新——一块演。”
      她卷着毛线,尖尖的一根手指在凳面上划来划去,心想是不是把心事表达得太明显了。
      毓修两手插在裤兜里,压低眼睑站在对面。他想起浦老爷对孙女寄托的厚望,正是面前这个赤着脚板红着脸,满脑都想着心上人的女子。
      “好吧。”他俩静默了许久之后,他才开口,“你要我如何帮你?”
      她粲然一笑,眸子在黑夜中莹莹润色。
      “你教我怎么读好么?”
      毓修翻了几页,笑问:“一个晚上,你都能记住?”
      她点头,又拿起笔和纸,说:“好了,开始吧。”
      毓修奇怪道:“你写什么?”
      “把你念的音节记下来。”

      第二日清晨,他被房里的钟声唤醒,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昨晚那张凳子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他一见已经七点半了,忙穿好衣服下楼。楼下圆桌上已做满了人,浦老爷见他眼皮下两只乌黑的眼圈,就对他说:“做事也要有分寸,自己的身体要紧。”
      棠希端着茶盘从他面前路过,却是精神奕奕地问候:“四叔,早!”
      他看着她绕着桌子给众人沏茶,走至自己面前,就说:“你昨晚可睡过了?”
      她点点头:“早上打了个瞌睡。”又俯下身轻轻笑道:“四叔,我差不多都记住了。”
      毓修正要笑,浦老爷却听见了她的话,就问:“你们在说什么?”
      棠希又绕去前面,说:“建新的学校要排演话剧,他的同学算上了我,想叫我一起演呢。”
      三太太搁下筷子,朝大太太奇道:“唷,棠希跟建新走得那么近了。”
      她一叫嚷,浦老爷倒没听请棠希的话,又问:“演什么?”
      棠希便细细说给他听,又把临时组建的剧团吹嘘了一番,还说:“等到正式比赛,建新要请许多家长去呢。”
      浦老爷有了点兴趣,对她笑道:“要是你得了前三名,爷爷有奖励。”
      毓修放下杯子:“爸,他们总共才四组人。”

      后来建新和棠希都觉得人太少,便和孙媛媛几人一同凑了钱,在学校里贴了广告,一时间有不少人来报名。他们又用剩下的钱多做了戏服,多选了几组剧本,重新排定角色,那些没拿到角色的人便做导演和后勤。这事越传越广,沸沸扬扬,有一次校长路过中央大厅,还好奇地张望了一番。
      等到正式演出,建新暗中出钱包下云海剧院中的一个小剧场,又发贴请了校长老师,以及所有出演学生的家长。于是一个礼拜日的傍晚,纵然飘起了小雨,小剧场里却座无缺席,原本预备的茶叶都不够,晚来的只能站着喝凉水了。
      毓修踏进门时,正赶上娜拉那场独白。棠希穿着十九世纪欧洲人的收腰花边长裙,戴着卷卷的假发,正激情四射地朗诵她初学的英文。她表情丰富,演得也投入,而且似乎被人指导过了,知道走位的技巧,正面总是对着观众。毓修站在过道时,她一眼瞧见,朝他微微一笑,随后又面向观众席,继续她的深情呼唤。
      前排的贵宾席上本来有浦老爷的名字,后来人未来,就被其他贵宾给占了。浦老爷原本想来,只是一下雨,他的关节便犯病。他想着其他学生都有父母前去,这样棠希不是落了单,于是就催着毓修去看她。只是毓修见她在台上音色激昂,情词并茂,哪里有半分受冷落的样子,心想自己是白来了。可惜这场戏里没有爱情的告白,他真想看看她对着心上人表白的娇态。
      等到落幕后,罗建新从后台匆匆出来,对他客气道:“四少也来捧场,可是稀客。”他定要他上台颁奖,毓修笑他:“你还真能干,能搞出这么多事来。”结果他真的给第一名搬了奖,奖品是一副羽毛球拍,得奖的那个男生演的是夏洛克。娜拉拿了第三名,没轮到他来颁奖。棠希好似有点遗憾,不知是因为没得第一,还是她的戏这么快就落幕了。
      回程路上,他问她:“怎么不高兴呢?”她托着下巴没回答。毓修又说:“爷爷说,你得了前三就有奖品。”她这才露出笑意,歪着脑袋想了会,说:“我要吃乔克咖啡店里那块粉红色的蛋糕。”毓修转着方向盘,皱眉道:“这有什么,我们现在就去买。”棠希却说:“你不知道,那蛋糕上有双红舞鞋,是用樱桃雕出来的。做蛋糕的法国师傅回去了,所以现在没有卖了。”
      她朝后仰去,瞅着车顶板,嘴里哼着小调,哼着哼着,突然问:“四叔,那句话什么意思,就是你进门时我正念的那句台词?”
      毓修微笑说:“你不知道意思,还喊得那么起劲。怎么不问问建新呢?”
      棠希的嘴角一扬:“我才不让他知道。”
      她又把那句台词念了一遍,毓修在后面接道:“让我挣脱命运的枷锁,奔向心中的自由”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