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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出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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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裴之泽背上,李花儿从最初的不自在到后来的坦然,也不过是十几分钟时间,形式比人强,衙役办差是正事,接他们不过是顺带,他们总不好拖衙役后腿。
先前,李花儿要么埋头赶路,后来在母亲背上又担心母亲太累,却是没心情注意山路情景,此时趴在裴之泽背上,她才有了闲心四处观望。
夏季的川蜀满山青翠,山上树木繁茂、野草丛生,更有许多不知名野花在山壁、丛林、路边盛放,一阵风吹来,摆动美丽身姿,如同美丽的女子站在那儿嘻笑着与路人打招呼。黄的、粉的、红的、白的、紫的……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或傲然独放,或成群相拥,更有那人不能至的绝壁,一大片花汇做一处,如织工精心染就的美丽蜀锦,颜色绝美、鲜艳夺目,让人转不开眼。
衙役三人走在最前面,其后是李守道扶着李石氏,最初两人还时不时回头看看裴之泽与李花儿,后来果然见裴之泽走得轻松,又有裴家两个壮实的下人垫后照看,便也安下心来赶路。
被背着走了差不多有半个小时,李花儿轻声问:“累吗?”
裴之泽站住脚,侧头看看李花儿,笑道:“不累,你不用担心。”说着,回头紧走几步跟上李守道他们的脚步。李花儿看着越来越窄的山路,忍不住皱眉:“这条路,平日走的人似乎不多,山路边还有苔藓,你可小心落脚。”又冲前面她娘与哥哥喊:“娘,哥哥,路上有苔藓,你们落脚看着点,仔细别滑了。”
李石氏声音略高:“你娘走了一辈子路,还要你来操心?”
李守道却回头冲妹妹笑:“花儿,我看着娘呢,放心吧。”
李花儿嗍嗍嘴:“哥,要是娘闪了腰,我可跟你没完。”
李守道憨然一笑,倒是李石氏对儿子道:“你管好自己就成。”又回头瞪一眼女儿:“你娘还没老呢。”
李花儿委屈地趴回裴之泽背上,“人家不是担心嘛,心疼嘛,一点不体谅人家的心。”
安静的山林间,除了脚步声,便是远处林间偶尔传来鸟啼声,此时因着进了深林,清凉不少,倒连蝉鸣也只了了几声,因此,李花儿的抱怨却被耳尖的李石氏听得清清楚楚,她扑噗一声被逗乐了:“你的心?你也就最近才开始懂点事儿,以前,除了傻吃就是傻玩儿,哪有这样的细致。”
李花儿听她娘揭她老底,羞得小脸通红:“娘,以前人家小,现在人家长大了嘛。”
“长大了?至少还要八年呢。”
李花儿萎靡地缩在裴之泽背上,“人家,人家早慧,不行啊。”
一句话,把行路的人都逗笑了,一对本来走在裴家下人身后的夫妻亦是跟着笑了起来,那做妻子正走得无聊,便冲裴家两下人道:“两位兄弟,借个路,我要过去和这位大姐摆摆龙门阵。”
两个下人好脾气地把那女子让了过去,女子经过李花儿身边时冲着李花儿乐了乐,急走几步,热情地和李石氏打招呼:“大姐,你么女好乖,看得人眼馋。”
李石氏挣开儿子的扶持,落后一步,对女子笑道:“妹子不知道,也就现在,以前不知道多让人操心。”
女子有着蜀中女子特有的娇小身材、细嫩皮肤,也有着川中女子特有的豪爽,“大姐,你们这是去哪里?”
“去县城,妹子呢?”
女子笑声爽朗:“一样,正好,一路搭个伴。”
李石氏脸带笑容:“我娘家姓石,夫家姓李,妹子咋称呼?”
“呦,大姐娘家姓石啊,妹妹我娘家也姓石,一家人呢。”女子笑得更欢了:“我娘家在石马塘,夫家姓刘,家在离石马塘十几里的刘家湾。”
“石马塘?”李石氏惊讶了:“我娘家就在石马塘,大垭口。”
女子大喜:“唉呀,遇到娘家人了,大姐,你说的大垭口是袁婆婆住的大垭口?”
“可不就是!”李石氏脸上的笑容亲近了许多:“袁婆婆一身本事,一说起她,都知道。”
女子又上前一步:“大姐啊,这越说越近,离大垭口最近的,是石秀才老爷他们的村子,你娘家是不是住那里?”
李石氏笑得柔和:“妹子说的就是我爹。”
女子一下挽着李石氏的胳膊:“唉呀,真是娘家人呢,大姐呀,我爹是石善财,我叫石蕙芳,哥哥叫石仁宗,弟弟叫石仁代,你们住垭口,我们住河边,我打小就叫你家老爷子伯伯。”
李石氏想了想,回头又仔细看了看女子的相貌,几个呼吸后,笑了:“我记起来了,你娘姓丁,是吧?那年我和娘去赶场,你因和弟弟抢吃食,被你娘打了一顿……”
女子又羞又乐:“唉呀,大姐,你咋就把这事儿记得那么清楚……”
两个女人摆明白彼此的关系,一下亲近得跟亲姐妹似的,手挽手嘻嘻哈哈边走边说,倒让这行程一下显得轻松了许多。
李花儿看着那个女子几句话间便成了自家亲戚,不由大为惊奇,唤一声她哥,李守道便侧身让了母亲与那位叫惠芳的女子先行,自己等着妹妹。
裴之泽背着李花儿走上去,李花儿轻声问:“哥,那真是外祖家的伯叔亲戚?”
李守道失笑,拉着裴之泽慢行几步,与妹妹轻声耳语:“十里八乡,就那么些人,遇到谁不能扯出点儿亲来?”
“啊?”李花儿疑惑:“可是,她的名字和娘好像。”
看妹妹圆瞪双眼的模样,李守道喜爱地摸摸妹妹的小辫子:“外祖是有功名的秀才,他当年给娘起名儿叫蕙兰,因此,附近七八个大小村子晚于娘出身的女儿,都是叫蕙什么蕙什么的。”
李花儿讶然:“娘的名字是蕙质兰心的意思,她们呢?”
李守道抿住嘴边的笑:“名字里但凡有个蕙字,必是好的。”
李花儿再也忍不住,将脸埋在了裴之泽背上,裴之泽感觉到背上传来的轻颤,又听着她掩不住的噗噗声,知道她在努力忍笑,嘴边亦随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李守道抖了一会儿,到底仁厚,觉得自己这种行为不够厚道,便努力端正表情:“妹妹,不可刻薄。”
李花儿抖了一阵儿,抬起头时,小脸通红,嘴角带笑却狠瞪自家哥哥一眼:“我是刻薄人吗?我只是对事不对人。再说,大家敬重外祖,我高兴着呢,可完全没有看不起人的意思。”
李守道知道妹妹只是觉得这事本身可乐,不过:“正因大家敬重外祖,我们才更应该以诚相待,才不负了乡邻的一片爱戴之心。你以后行事间万不可轻慢,以免伤了父老之心。”
李花儿神情正经了许多,“我知道,正因他们真心尊重外祖,我们才更应好好爱护这心意。”
李守道满意地点点头,“娘教我们厚道待人,可不能忘了。”
李花儿重重一点头:“哥哥,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人戳娘的脊梁骨的。”兄妹俩一直都是耳语一般低语,可是李花儿此时才发现方才的行为略显轻浮,不免有些不安,“咱们方才的话没人听到吧?”
李花儿回头看看身后,见那做丈夫的背着东西落在后面十几米,中间还隔着裴家的两个小人,又见前面娘亲与那女子正亲密说着话,也离着一大截,这才放下悬着的心。她倒不是怕别的,只是担心自己的行为伤了别人的自尊,那可就太惨烈了。
“哥,我以后肯定不笑话别人、伤人面子。”
裴守道听着兄妹俩私语,心里觉得特别温暖,这兄妹俩的善良,宽厚,经常能从各种小地方看出来,他们对自己的行为要求严格,不轻易伤害别人——哪怕只是如方才那样一点善意的谑笑。和他们在一起,会觉得特别放松,他们会包容你的任性,理解你的思想,你完全不必担心被误解;他们不自觉的就会时刻注意照顾你的身心,让你觉得既安恬又舒适。这种不带一点功利性的爱护,让他这样的人最是无法拒绝。
“三岁看八岁,八岁看终生”,这是祖父常挂在嘴边的话,祖父那样喜欢他,就是因为他打小就孝顺聪颖,所以,花儿会一直这样善良宽容,贴心解语吧,最重要,这丫头早慧啊,纳回家,以后的日子……某人带着笑,在肚里筹谋着。
山路最难行处,仅能容一人行走,李花儿要下地,裴之泽不同意,说她独自一人,他更不放心,于是,裴之泽双手攀着山壁,李花儿双臂紧紧扣着他的脖子,双腿缠着他的腰,如此,被背着过了那几十米的险路,那时,她都不敢往身下看。那处险崖有十几米高,最下面是一个深幽的水塘,那水,那塘,深入山壁之中,方才从那处上来时,李花儿冲那有水的山洞喊了一声,回音悠远,可见水、洞之深。
过了这处险地,其后的路却是一路畅通,太阳还挂在西边时,众人进了县城。
裴之道上大路时,把李花儿从背上放了下来,却仍然一直走在她身边,此时,李石氏在与那位惠芳告别,他便站在李花儿身边等着。李花儿心情复杂地看着记忆里盛满最初的快乐与后来的伤心以至绝望的小县城,狠狠发誓,这一次,她绝不让悲剧重演。
当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时,李花儿是有些诧异的,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李守道顺着妹妹的目光,转过头,正看到那男人,便笑着快步迎过去:“爹。”
李其海看着儿子,脸上露出了笑容:“老三,路上没啥事吧?”
李守道笑得有些傻:“没有,都好。就是娘身子没以前好,累着了。”
李其海神情复杂看一眼领着女儿走过来到妻子:“几十里路,累了吧?”
李石氏垂下眼,唇角泛起一个柔和的笑:“还好。不是很累。”
李花儿叫了一声爹,笑得天真:“爹,娘说你太忙,抽不出空回家接我们,让我们体谅爹爹的难处,爹,花儿都懂呢。”又似不解道:“爹,为什么一定要赶在今天来?晚一两天不行吗?两三个时辰赶六十多里山路,连衙役叔叔都累坏了;方才路上我问娘,娘只说爹好容易传个信回家,咱们得赶紧,又说幸好没耽搁了两位衙役叔叔的正事。”
李其海噎住了,方要开口,却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问:“三娘子来了?”李其海闻声回头,却见居然是县尊,赶紧拱手,县尊挥了挥手,又示意众人免礼。
李花儿行了一礼,笑眯眯喊:“太爷,花儿给您请安。”
“好孩子。”县尊对于有礼的孩子自是喜欢,又听见了小丫头方才的话,怜惜问道:“走了这么远,花儿可是累坏了?”
李花儿眼中似有委屈,却偏不诉苦,只瘪了瘪嘴:“太爷,花儿不累。”
县尊叹口气,这孩子,真是太懂事贴心了,看得让人又喜爱又心疼,因此,不免问李其海:“李大,落脚处可收拾妥当?”
李其海赶紧回道:“已安排妥当。”
县尊满意点头:“那就好。”
李花儿的手一紧,而后乖巧一笑:“太爷,您也住衙门吗?花儿能去看你吗?爹爹在衙门的房间离您远吗?花儿能去拜见孺人伯母吗?”
县尊慈爱地摸摸李花儿的小辫儿:“好。”
李花儿小大人一样叹口气:“可惜爹爹住的地方我们不能住,要不,就好了。”
县尊惊诧:“为何有此一说?”
李花儿眨眨眼:“虽然咱家没银钱在县城买房,不过所幸太爷在衙门给爹爹安排了住处,娘在家才安心,不过,娘说那里我们是不能住进去的。以前娘来送东西给爹,都是在客栈里住一宿就回去。”
县尊猛地回头,眼神莫测地看着李其海:“此次也在客栈定了房?”
李其海额头往外猛冒汗,一时呐呐不能言。
县尊看着李其海的表情,脸色冷了下来,不再理会他,只是蹲下身更加怜爱地看着李花儿:“好孩子,跟伯父去县衙吧,伯父与伯母住在衙门后院……”县尊停住了话,他一时激愤,此时才想起来和这孩子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娘与哥哥,而这孩子现在还是别人家的。
裴之泽在一旁把早把一切看在眼里,解围道:“大人不须忧心,裴家在县中的房子一直安排有人打扫,也还宽敞幽静,伯母他们可以暂居我家。”
县尊挤出一点笑意,“裴三公子与小花儿哥哥年龄相近,正可一起温习功课。”
裴之泽笑着应是。
县尊此时心情大坏,又说了几句话,便转身领了衙役并贴身随从快步走了。县尊原本听说裴之泽李花儿一行人到了,才轻装简从而来,谁知却发现自己的书办平日经常欺骗自己,这样的发现,如何让他不恼。
李其海神不守舍把妻子儿女送到裴家,出了裴家大门后,茫然看着周围盏盏亮起的灯笼,一时不知该去何处为妥,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回了县衙。
李其海还在裴家时,县尊已叫了好几个下属来问话,得到的消息气得素来崇尚简淡宁静的他差点砸了砚台,此时屋中被问话的衙役看着风度大失的县尊,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县尊在房里转了几圈,定住心神后又坐回椅子:“孙六,你是捕快,寻踪觅迹、探案摸底是你的长项,这样,你去把书办李大与那妇人的事给本官查清楚、查明白,明天卯时前必须报予本官。”又严厉瞪一眼衙役:“不许走漏消息。”
孙大苦着脸应了一声,飞快退了出去,一路小跑着往衙门外走,一边叹气,他这一晚上,是别想消停了,县尊的意思是把这事儿当个案子来查呢,这可真是……一边又腹诽,这李书办也真是的,你在外沾个花惹个草也就罢了,怎么倒像把那外面的野花野草看得比结发之妻还重似的,你这样让素来重情义的县尊大人怎么能不生气呢?何况,人家县大老爷想收的义女还是你那糟糠妻生的呢,一边又忍不住嫉妒,你说这李书办怎么那么好命,怎么就有那么好一个女儿,他孙六平日干事儿也不差呀,怎么就没能生个那样招县尊大人喜欢的女儿……
县尊在椅子上坐了小半刻,仍忍不住皱眉:“嫌弃为父母送过终、守过三年孝的结发之妻,却与一个守寡之人不清不楚,李大怎么能干出这样糊涂的事儿来?哪怕相好的是妓子、是倡人、甚至小倌,也好过……李大这样的人,怎可为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