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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戾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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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裴宅
李石氏眼神严厉:“花儿,你是不是发现县尊来了,才说的那些话?”
李花儿坐得规规矩矩,却低头不语。
李石氏斥道:“一家子,一荣皆荣,一损皆损,你知道不知道?”
李花儿眼皮也没抬一下:“咱们只要把哥哥护好,不要再让他被人害了性命,别的,什么也不重要。”
李石氏气怒地狠狠一拍桌子:“你是不是觉得你长本事了?啊?娘说的话也不当回事了?”
李花儿仍然低着头:“娘,什么一荣皆荣?爹他要真把我们放在心上,就不会好几个月不回家,上辈子也不能放纵着那个毒妇害了哥哥,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连虎也不如。”畜牲不如的东西。
“住口!”
“娘,你以为咱们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就行了?不让县衙的掌权人知道爹是个什么德行,不让爹知道他做的不对、受到众人的一致谴责,爹他根本不会把这一切当回事儿,只有所有人都说他不对时,他才会被迫反省。娘,他是个多么自以为是、刚愎自负的人?你和他过了十几年还不知道吗?”
房门外,裴之泽一手捂着李守道的嘴,一手用力扶住兄弟虚软的身体,为自己听到的一切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他本是担心花儿母女俩住得不舒服,这才拉了李守道一起过来看看,却不想听到这样的密事。
房里的母女俩都情绪激动,再加之裴家这处房子没几个下人,又都是规矩的,两人压根儿没想到此时还会有人听到她们的对话。
李石氏用帕子捂住嘴边的呜咽,“你这孩子,你知道娘现在最担心的是什么?娘担心你这压不住的戾气!女儿啊,你不放开前世的仇怨,你这一世也会毁在上面的。”
李花儿狠狠吸了几口气,冷笑道:“放开?娘,我怎么能放得开?你被他们气死,哥哥被他们害死,二姐一辈子过得那样苦也是因为爹爹的冷漠,把我卖了更是直接害了我的命。娘,我亲身经历的这一切,我日日夜夜积压下的仇怨,愤怒,绝望与痛苦,你让我怎么放开?
娘,我就是要毁了他的仕途,你别和我说一荣皆荣的话,我不听!我这辈子有哥哥,我拼了命也会把哥哥护好,不会再让爹害了我们一家人的性命!
娘,你不用靠爹给你挣脸,我们都不用靠他,我们有哥哥呢,哥哥没有裴家哥哥那样举一反三的聪慧,可是哥哥勤勉踏实,咱们卖参的钱买了房与地后,剩下的就全给哥哥买好吃的,咱要把哥哥养得壮壮的,脑子补得足足的,这样,他读起书来就不会累着。
娘,哥哥虽不像我这样什么都挂在嘴上,可是,哥哥他孝顺着呢,她会为你挣回一个诰命的。”
李花儿说着说着,又笑:“我一直怀疑上一世娘您死得不明白,你临终前几天,口、鼻、牙都有出血……娘,这一世,我会天天盯着他,盯着他,如果他再敢害你们……”李花儿神情狠厉:“我就敢弑父!”
“啪!”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李花儿的脸上,打偏了她的脸,却没打掉她脸上狠毒恨怨的表情,她格格一笑:“娘,你打吧,这世上,只有你打我,我一点不生气,只是……”李花儿眼带狂态:“只是,娘,你一辈子做人只知厚道,你把哥哥也教得过于敦厚诚实,二姐又是个天真不知事的,娘,如果我也和你们一样,谁来守护咱们家?谁能保证上一世的凄惨命运不会再次降临到我们头上?娘,我本就是冤死的厉鬼回来的,只是,我这个厉鬼并不执著于报仇,娘,我回来,是要护着你们的,是要让你们快乐福足地过完一生的——为些,我不惜做尽恶事。”
李石氏再也忍不住,抱着女儿痛哭失声:“女儿呀,你就知道你心疼我们,你怎么就不想想为娘的心?你知道不知道,娘的心现在有多疼啊,啊?——”李石氏狠狠捶着自己的胸口:“你知道不知道,听着你这样,娘的心痛得跟撒碎了一样啊,痛得娘恨不得把它挖出来——”李花儿看着自家娘亲痛彻心肺的模样,漫上的心疼盖过了仇恨,她一把抱住李石氏嗵通捶着胸口的手,“娘,你别捶,别捶,你把自己捶坏了。”
李石氏悲痛又气恨,抱着女儿,又捶女儿的背:“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娘生你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糟贱自己?你这样不惜自己,还不如当初娘一生下来,就按在尿桶里溺死算了——也省得我现在这样心疼啊……你个不孝的东西,你怎么就不想想,如果你哥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他又该多痛心?你白瞎了他这么多年把你当宝似的护着啊,你只知道自己心疼家里人,当我们的心就是铁打的吗?啊?”
屋外,裴之泽扶着满脸是泪的李守道坐到屋前的石阶上,又默默把自己的手绢子递给他。此时,李守道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娘和妹妹说的话,让他方寸大乱,可是,他一定要弄清楚一切,因此,不用裴之泽提醒,他也努力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惊着屋里的娘亲和妹妹。
屋里,李花儿从下午见到李其海后便一直被坚冰包着的心被李石氏一声声悲泣狠狠砸出一条缝,眼中的冷漠开始一点点消散,她苦笑:“娘,我这只是说最坏的情况,咱们现在还没到那地步不是。”
情绪的过度激烈让李花儿疲惫不堪,她靠在自家娘亲怀里,虚弱道:“娘,你也担心得过了,县太爷不会为了点私事就把爹的差事给撸了的,他们这些男人啊,自命风流,认为私德有亏只是小节,只要忠心为国的大节不损,便无大碍,所以,娘啊,现在这样,只是给爹带去了一点点麻烦。”
李石氏抱着女儿,今日奔波一天,本就劳累之极,此时一番折腾,她觉得更累了。
“唉——,女儿呀,你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下策呀。县尊要收你为义女,这中间若因为你爹的事出了差错,你岂不要少了一对关爱你的长辈。”
“娘,收认不收认,不是什么大事,收认是锦上添花,不收认,咱们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得有滋味。”别说自损八百,便是同损一千,她也不在意的。
“可是,你若有个七品知县做义父,以后,娘也放心……”
“娘,你最好自己打起精神照看好我们,别人,谁也靠不住。”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相信人呢?”
“娘,世人可信吗?”
“这孩子,怎么又偏激了?这世上,有忘恩负义的,自也有知恩图报的;有见利忘义之辈,却也有一诺千金之人——好比如裴家这位公子,你怎么就那么信他?”
李花儿带着睡意的声音传到外面已几不可闻:“因为我们没什么值得他图谋的。他家势超凡,资财不缺,他与我们相交,全因心里确实喜欢,当有一天他不喜欢了,他甩手走了就是,咱家人的性情也不会去缠着他。这样的人家,他在渡假的这段时间里,无伤大雅接触一下,是体验升斗小民的生活……”
八岁的身体,在身体精神的双重疲惫下,很快陷入睡眠,人事不知。
窗外,裴之泽扶起李守道,默默回了房。
“裴兄,今日之事……”
“贤弟,我的命是你与花儿救的,愚兄决不会把今日听到的话告诉任何人,哪怕,是我最亲近的祖父!”裴之泽慎重承诺。
李守道看着裴之泽诚恳又坚定的眼神,终于放下心来,颓然坐倒。
“到底是妹妹做的恶梦,还是……”前世?世人都信前生来世,只是,真正听到,他为什么就觉得一切像老天开的玩笑呢?这么不真实,仿佛是个拙劣的故事——他一直崇拜的爹爹,怎么会变成那样?
可是,可是妹妹突然一天变得聪慧又懂事、娘亲突然说要搬家、妹妹方才那些充满仇恨与冤苦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小叔什么也没做?”
听着李守道不自觉问出的话,裴之泽抬起头张了张嘴,李守道迷茫地看着他:“裴兄?”
裴之泽叹息:“祖父从小教我识人用人,我见的人,也算有一些。你小叔,一看就是性情怯懦之人。”裴之泽摇头:“这样的人,可以用,却不可以托之以事,更不能以大事相托。放在不重要的位置,让他凭劳力吃饭就行。”那就是只温驯任人宰割的羔羊,还没什么分辩力。
“裴兄,我拜你为义兄可好?”
裴之泽看着脸上神情别扭的李守道,这孩子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不过,他终于懂得谋划,确是好事,这孩子,还是在为今夜所闻之事担心啊。
裴之泽摇头:“不,我不能做你的义兄。”
李守道脸一白,却又听裴之泽笑道:“因为我喜欢你妹妹。若换了庚贴,做了你义兄,她就成了我妹妹了。”
啊?
李守道傻了:“喜欢花儿?可她,才八岁。”
“听了方才那番话,你觉得她还是八岁?”
李守道苦恼地反复揉着脑门儿:“她说的那些孩子气的话,你觉得,她长大了吗?”
裴之泽想了想,也忍不住摇头:“有些人,活几辈子,也学不会算计。最后,她居然就只想出了那么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最烂的法子。”裴之泽头痛之极地叹气:“让人怎么放心?”
烦燥地在屋里走过来转过去,怎么办,怎么办,小花儿那么傻,怎么才能让她不干傻事?几千几万贯的银钱往来裴之泽没愁过,几个州几个州的旅途他没担忧过,遇到盗匪他不曾心怯过,可是,现在,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他却有了束手无策之感。
“若是能时时带在身边,多好。”那样,有他盯着,还有什么可挂心的?
“裴兄,你傻了?”李守道觉得这位素来精明厉害的兄弟这会儿却有些傻:“我的妹妹,怎么能时时呆在你的身边?”
裴之泽嘿嘿笑:“将来就是我的了。”
“你家世不凡,我们只是普通农家,你祖父能同意你娶我妹妹为妻?”看一眼发愣的裴之泽,李守道难得精明一回:“你莫不是想让我妹妹为妾?裴兄,你觉得,我会舍得?”那个他放在心坎里疼的妹妹,他怎能让她与人为妾?
看着李守道被愤怒充斥的眼睛,裴之泽讪讪摸了摸鼻子:“你当然不舍得。”
李守道紧紧握拳:“我会努力向学,将来金殿传胪,便再不会有人看轻妹妹。”
裴之泽苦笑:“我可从没看轻过花儿,打从第一次见面,便都是你妹妹欺负我,好不好?”
李守道哪会相信:“花儿虽说性情有时急躁任性一些,却不是盛气凌人之辈,你这谎,说得也太没谱了。”
裴之泽觉得很冤:“不信?你去问她,是不是她第一次见面就骂我了,凶巴巴的跟她的灵枢一个样,惹恼了就给你一爪子,挠得你一手血道道,挠完了,就躲在你抓不住的地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你,让人想抓住打一顿,却又抵不过心里的不舍。”
看着一肚子牢骚的裴之泽,李守道诧异,难不成妹妹还真的挠这位仁兄了?这样想着,突然仿似才明白过来,一幅恍然大悟样:“怪不得你今日要背她,好啊,你敢打我妹妹的主意。”
眼见着要糟,裴之泽往后退一步:“贤弟,这么久,我可一直都是依礼相待的,便是今日,也确实路途太远,差役又催得急,若不然,你体力好一些,也轮不着我来背花儿不是。我上路前,也没想到差役会这么赶啊,本以为还会在集镇上住一宿,然后乘车到县城的。”
李守道头一次切身感受到妹妹说的体力不好的坏处,让他想指责那个心存不良的裴之泽也站不住脚。憋气又气怒地瞪着裴之泽:“以后离我妹妹远一点儿。”
裴之泽笑了笑,怎么可能?这样爱护家人的小花儿,他只会抓得更紧,又岂会远离?不过,这话却不能现在说。
“贤弟,别的且放一旁,明儿我就着人去探探你父亲的事儿,你……”看一眼李守道的表情:“……不会见怪吧。”
李守道方好了些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更加的沉郁,最后叹一口气,闭口不言,看他的样子,裴之泽便知道他是同意了。
“娘亲从小就教导我们敬爱父亲,平日也总说父亲在外不易,便是少回家,但父亲心里是看重我们的,娘说,父亲在外奔波劳累,为的,全是这个家……”李守道痛苦而迷茫:“可我今晚听到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