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撒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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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快。清早阿劳迪推开窗的时候，黄褐色的叶子乘着冷风，像蝴蝶似的飘进他的房间。苏菲蹲在他的写字桌上，看见那些翻飞的黄叶顿时精神起来，目不转睛瞅准一只，猛地一个猫扑。云守靠在窗沿上，低头看着它在地板上乱窜，抿起嘴角。
窗帘飒飒撩动，清浅的秋光洒在他银灰色的头发上。
住处不大，桌上收拾得很简洁。笔筒里斜插着蘸水笔，为了防止猫咪打翻，墨水瓶收好放在抽屉里。昨晚的报纸摊开着，上面放着部下从伦敦发来的新电报。
加入彭哥列之前，阿劳迪担任着英国秘密谍报部驻意大利地区的特派首席。彭哥列云守的位置对于情报收集更加有利，所以并不妨碍他履行公职。生性独来独往，独当一面，他和同事并不步调一致，然而前些日子的种种，让阿劳迪察觉了自己重心的偏移——对于彭哥列，对于这个组织中那些具体的人，他已然倾注了超过工作必要的关心。
曾经为此烦乱，但现在他知道，那是因为不确定这样下去会通向怎样的后果，他习惯于自我掌控，万事总是考虑周善，可艾琳娜的不幸还是发生了，这变故让阿劳迪明白想要预见未来是何等艰难。在波诡云谲的时代里行舟，单靠理智是无法前进的，每次作决定，很大程度上只能听凭自己内心的指引。
青年走到桌旁，拿起电报重又翻了翻。是英国方面对意大利备战一事的表态，老一套，“深表同情但难以插手相助”。此外还涉及旧民主派马志尼在伦敦的奔走活动，字里行间，隐约窥得出内外各股势力怎样缠绞在一起。
戮力作战绝非易事，阿劳迪深知这一点。不过马志尼先生虽然失势，旅居在外也仍在为故国统一作出努力，论信念之坚决，并不逊色于撒丁王国首相以及加里波第将军。该说这就是意大利风格吗……他熟练地将文件绞碎销毁，心里却浮现了以前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夜里，自己曾经想过的问题。
——为什么，居然留在了这里？
这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国家，在过去、现在和将来，有什么指引着他的内心？
是的，没有信念单靠理智是无法前进的。眼下阿劳迪还不能清晰地说出那信念究竟是什么，但它始终高悬在他的小舟上方，如同不灭的北斗七星。阿劳迪看得见，但不知它的光现在是否同样照耀着另外一双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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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去就来。戴蒙，你先在这里稍等吧？”首相说。
都灵的深秋凉爽而肃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乳白色雾气。加富尔伯爵拿上手杖，正了正帽子，留下他和侍卫朝内宫走去了。斯佩多站在长长的走廊下，目光掠过周围的巴洛克风格建筑。浮华的石柱、精细雕琢的三角楣和涡卷装饰，圆拱下静止着的塑像，斯佩多对它们不陌生，也说不上讨厌，贵族出身让他看惯了上流社会的气象。
不过这座城市的迷人之处远不止此。雾守眺望着飞过钟楼塔尖的鸟群。他想如果艾琳娜能来的话，一定也会喜欢的。
萨伏伊王朝统治撒丁王国的这些年头，从来没有一帆风顺。与奥地利几番交手，结下很深的梁子，国内也不安宁，隔三岔五就爆出事端。所幸加富尔内阁坚持推行改革策略，即使现在普遍的工商业萧条状况下，撒丁王国也仍然是半岛上发展领先的一隅。但是，对手是强大的奥地利。此前的战争中即使拥有不少的杰出人物，也都没能战胜，在斯佩多看来，和彭哥列一样，意大利需要的是尽一切可能实现力量的最大化。
假如能在大潮中做出正当的投机……
蓝发青年的沉思没有维持很久。首相出来得意外很快，板着脸，远远望去异常敏捷，脚底生风，一点不衬他富态的身材。斯佩多思忖着是否迎上两步，瞥见首相身后的人，忍不住吓了一跳。
国王埃曼努伊尔二世怒气冲冲，挥舞着拳头，追着自己的首相不放。
“你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铁石心肠！！！我提醒你，我才是她父亲！！我的克洛蒂德还是个小姑娘，你居然就自作主张要她嫁给一个法国老男人？！”
“那您还有何高见？我在普隆比埃绞尽脑汁独力跟人周旋谈判的时候，可没见您给我更多能用的筹码！这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伯爵恼火地回敬，手杖在地上重重戳着。
“利益，还真敢说！赔上我女儿，还得割地！不说尼斯省，萨伏伊省呢？你这是要把我们多少代的祖宅都送人了！！你——”
“我看您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也想想，我不惜背上骂名为的是谁？现在达成的条件，代价已经讨到最低了，您应该庆幸才是！！”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样说话！！你明天就给我辞职！！走人！！”
加富尔猛地刹住脚下，国王也跟着一个急刹车。首相转过身去，金刚怒目地瞪着他：
“见您的鬼去吧，陛下！！！我要是有女儿、有祖宅，统统倒贴上也舍得！但我只有这老命一条，意大利就是我的爱妻！！您乐意守着这么个小朝廷自生自灭再等个一百年，那您就看着办！！！”
他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开了。一干随从看得目瞪口呆。斯佩多回过神跟上去时，还听见埃曼努伊尔二世在后面叫苦不迭：“上帝啊，为什么这个魔鬼是撒丁的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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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一路上斯佩多都小心不语。伯爵大人坐进马车里依然余怒未消。
“哼……叫我辞职？我就不辞职，气死他！”
蓝发青年看看这位平日果敢而不失心计的首相。他在心里暗暗有点好笑，但同时也油然生出一些敬佩。加富尔伯爵胸怀大略，堪称国之柱石，虽然不近人情，但仅是敢当面骂皇帝这一点，恐怕当世无人能出其右。然而想到那位年轻公主身不由己的命运，他不禁又记起艾琳娜当年在米兰家中百般苦恼的模样，胸腔深处隐隐地疼。
大浪淘沙，其中有名无名的牺牲，何止一二？
“说起来。戴蒙爵士，之前你要告诉我的是什么？”
他连忙抬起头。
“几个月来蒙您栽培，感激不尽。晚辈虽然生涯闲散，毕竟还挂着彭哥列守护者之职，长久不见踪影可能欠妥当。彭哥列家族的大致情况，想必您现在都清楚了，如果我回去更广泛地活动，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能替撒丁争取更多力量……”
马车轻微地震动着，车轮隆隆作响。
“这考虑很好。”许久男人说，“直说的话，虽然王国必然要与加里波第将军联手，发挥他卓越的指挥才能，但为自身计，最大的内忧就是军事权的散落。加里波第深孚民望，对于我们来说不可不忌惮……”
首相停顿一阵。“也许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不管怎样，我希望影响力最大的彭哥列家族和我方保持良好的协调。反过来，今后当彭哥列有需要的时候，撒丁政府就是你们的后援。”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问题在于，你做的了彭哥列的主吗？”加富尔尖锐地透过眼镜审视着他。“戴蒙，这几个月我也多少了解到你的想法，你觉得凭你的运筹有多大的把握？”
“您觉得凭您的运筹，拿下整个意大利有多大的把握？”斯佩多不失礼貌地反问道。首相怔了怔，然后笑了。
“好小子。不过刚刚在陛下面前我也说过，我就这老命一条，把心肝抠出来也无所谓。你和我可不一样哦。”
“对我来说，光复伦巴底、彻底消灭彭哥列的敌人，这就是我唯一的目的，为此我也和您一样在所不惜——”
“在所不惜这个词，可不能随便说。”男人望着他的眼睛，微笑着。“帕尔卡小姐的事情，我很难过。不过你还非常年轻，戴蒙，这世界上或许还会有你不可抛舍的事物。别太早做出判断比较好？”
“……”
眼前一瞬浮出的，是阿劳迪抱着苏菲走开的身影。
斯佩多忽地一惊。一直以来除了共事之外少有交流的那个人，现在，居然是自己下意识首先想到的。这份量感是如此清晰，他竟一时失语，伯爵见他愣神，觉得不出所料，叹了口气。
“其实我还挺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做事的。……如果再回都灵来，随时可以来找我。有什么事也请电报给首相办公室。唉，”男人耸耸肩，“我还得做好准备和陛下再吵几架了。但愿你比我顺利。”
斯佩多在大教堂附近下了马车，向首相大人道别。首相不知道的是，这个贵族青年已经变卖了全部家产，眼下，在二十年他称作故乡的这座城里，已不复有他的立身之地。
晨雾早就散尽，他穿过交错的巷子走向城外，一边茫然地望着那些高高低低的拱门和屋檐。离开伦巴底，离开其他人，也许是种自我冷却，因为如果再呆在和艾琳娜一同生活又失去她的地方，他大概是会发疯的。现在他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回去面对，面对仍然在向前流动的时间，他用足够的执念压抑在伤痛之上——这样能坚持多久？
不知道阿劳迪现在在做什么……
这名字，是他现在还能惦记的唯一一个。
这名字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将要冲撞出的那条路，是否能将这名字的主人绕开？想到阿劳迪总让他不知所措。
恍惚沉思之间斯佩多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陌生的街区附近。停下来辨认道路，还未回头，转角处突然有枪栓喀拉一响。他的瞳仁猛然缩小。
“砰！！”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撒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