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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家 ...


  •   连月来的强撑和压抑,煎成这么一场病,如同宣泄的洪水,此时终于将他冲垮。人前的从容高傲原来是外强中干,那些冷静的谋划、高远的心计,统统只能纸上谈兵,只要心里的伤口还在发炎溃烂,他就仍然寸步难行。
      热度未退。昏昧恍惚中他远远地看见艾琳娜。她微笑着,但又似乎在哭泣,她的脸庞发出模糊的、月亮一般柔和的亮光。他忍不住朝她走过去,但却始终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他想叫她的名字,胸前却好像压着块石头,把一切压进空荡荡的死寂。
      他试探地伸出手去,但姑娘摇了摇头,又抬起手臂指了指他的后面,仿佛是让他回去。
      可他怎么能丢下她,他要带她一起回去……回到从前……但就在他触碰她的瞬间,她的身影一下子消散开,化成了轻纱般的雾气。他猛地睁开眼睛。

      身上盖着厚而轻软的被单,斯佩多觉得口干舌燥,大脑像灌了铅,浑身散架一般。一时难以分辨,自己刚刚跨入的究竟是梦境,还是真正的幽冥之地;和艾琳娜有关的一切如同一首歌,优柔,哀婉,戛然而止,余音似乎仍在他的周围回荡,但却无法抓住任何痕迹。
      斯佩多机械地侧过脸,试图弄清这是哪里。
      房间拉着窗帘,床的对面摆着暗色的高衣柜,式样不新不旧。没有多余装饰,个人风格简约分明,仿佛还残留着所有者的影子。蓝发青年觉得呼吸不畅,在枕上虚脱地挣了两下,过了阵子才发现原来一团毛烘烘沉甸甸的东西正卧在自己胸口。
      “……”
      这次居然没有拒我千里之外,真是网开一面啊。
      他尽量轻地在被窝里移开身体,把睡眠中的猫咪挪到枕边。另一条生命毫无防备和他靠在一起,大剌剌地欺负着他,这样平凡的事情,对三月不知肉味的人来说几乎难以置信。
      因为无力,所以焦急,不仅无力完成自己的使命,甚至无力推开自己并不能回应的好意。他的誓愿是笔直的箭镞,早晚要射向前去,可他的感情是细长的芦苇,此刻仍在风中摇动不定;他不惜化身为鬼,却发现自己仍然是一个脆弱的人。万千心绪揉成模糊一片,斯佩多咬紧嘴唇,把鼻尖贴进苏菲温热的绒毛里。
      太过熟悉。也太过奢侈了……

      房门开着一半,光亮从外间斜进来,勾出地板上的身影轮廓。屋子的主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水壶和冷浸过的毛巾,低头看着床上蜷成一团的一人一猫。阿劳迪犹豫了一下,不知是直接把毛巾放到那家伙额头上,还是先给他擦擦眼泪。

      ***
      由于安置伤员,最近云守睡到二楼书房里去了,年底接近,阿劳迪自己的工作很繁忙。换作以前他可能会介意让斯佩多横插在自己的日常起居范围内,但如今的雾守已没有了当初玩世不恭的少年心态,阿劳迪亦学会了泰然自处,再者,需要交流的事情暂时也不需要多少语言。
      同一屋檐下,光阴姗姗。
      枪伤正在长合,疼痛如抽丝,迟缓悠长,不时刺人地痒。这两天斯佩多已经能够从床上坐起来。冬日的肃杀向皮埃蒙特区的山峦蔓延,卧室的小窗外,可以看到近旁的一道河堤,以及河对岸修道院灰白的尖顶钟塔。他常常发呆,望着天色在那塔楼背后亮了又暗。
      大概是阿劳迪把闹钟拿走了的缘故,时间变得很不明晰。至少在这一晚他仍然翻来覆去睡不踏实的当儿,仍无法判断出究竟是夜里几点钟。苏菲照例偎在他的被子一角,轻微地打呼噜,起初斯佩多以为是由于猫喜欢人身边的暖和气息,后来他意识到这只是因为它习惯了这个地点,这里本是它和阿劳迪的睡床。
      想到这一层事实让他不禁局促起来。接收他的那天事出意外,阿劳迪恐怕是仓猝间先把自己的卧室腾了出来。对那个人来说,他应该仅仅是个从以前起就很麻烦的同事才对……领受这些,他无法心安理得;付出这些,他认为阿劳迪也不会心甘情愿。
      还是养好伤就尽早离开——
      胡思乱想之际,天花板的上面突然像放枪般“呯”地一声炸响,似乎还伴着什么东西碎裂的动静。他立刻支起身子。
      有人偷袭?!
      斯佩多浑身一绷,掀了被子就跳下床去。不,别再让阿劳迪也……可怕的寒意随着这第一反应直刺进心里,他鞋也顾不上穿,直接拉开卧室门几步冲过客厅奔上楼梯。

      云守在漆黑中站着,略感疲倦地揉揉眼睛。就在此时他听见楼下一连串奇怪响动,谁跌跌撞撞地越过客厅,咚咚的脚步声急促拐上楼梯,越来越近,然后冲到了他的门外。
      “……?”
      转过身的下一秒门就被大大地拉开了。
      “阿劳迪!!!——”
      他和门口的人面面相觑。斯佩多扶着门框,睡袍挂在身上,头发乱翘着,光脚站在那。
      “怎么?”他说。
      楼梯间的淡淡月光落在斯佩多身上,那双蓝幽幽的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惶然。
      “刚才……我听见……”
      许久斯佩多的肩膀松弛了下去。解释似乎平添尴尬,雾守闭上嘴,但没有移开眼睛。阿劳迪打开抽屉,摸索出火柴来擦亮。借着微光,斯佩多看见地上一盏摔坏的煤油灯,玻璃罩子碎了,灯座翻倒在一边。
      “不小心碰掉东西罢了。”阿劳迪说。
      他背过身,在柜子里翻找备用照明。身后的人似乎还呆立着,过了会才一言不发地下楼去。阿劳迪舒开一口气,把蜡烛插在烛台上,刚重新回到书桌前,楼梯上又蹬蹬地响了起来,一抬头,斯佩多拿着簸箕和扫帚晃进来。
      “给。”
      他们的视线交汇了一瞬。阿劳迪接过来。斯佩多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声音沙沙的,“这么晚了,你真是个劳碌命啊……”
      银发青年俯身清扫地上的残迹,“还有一卷公文,天明要发出,不能耽搁。”
      “这样下去会累坏的哦。”雾守踅到桌旁,目光扫过桌角上喝了一半的冷咖啡。他猜阿劳迪一定是伸手去够杯子的时候把油灯碰翻了,想必已经很疲劳了吧。抬起眼,却发现云守很锐利地挑眉看着他。
      “你有资格这么说吗。”明明刚把自己搞得大病一场。
      但斯佩多理解到另外的方向上,苦笑着低下头,“也是,我这个吃闲饭的增加了你的工作量。”
      书房里只有一张靠背椅,写字台一侧是临时打的新床铺,另一侧是排列有致的书柜。旁边堆着一摞杂乱东西,不像阿劳迪作风。注意到他逡巡的眼神,房主抬手朝那堆箱子和包裹一指。
      “放在那很碍事,你尽快解决掉。”
      “诶??”
      “Primo他们昨天托人送来的。”见斯佩多一脸迟钝的样子,阿劳迪补充道,“你的慰问品。”

      ***
      “给……我的?”
      病号迟疑地瞅着它们,然后走过去拿起最上面的一个。他踌躇半晌,伸手拆开封皮,有张卡片嗖地滑了出来。
      是G潦草的字迹:

      [听纳克尔说你死气沉沉的像条咸鱼,快点好起来。以上。]

      咸鱼?这群没品的人……
      他哭笑不得地拆开下一个,上面是蓝宝的花体字。

      [致戴蒙:这个是松露哟。本大爷家的林地里自产的正宗白松露哟。要用黄油干奶酪搭配着面条一起吃哦。千万要吃哦。不过G说你是个纨绔子弟应该不会做菜……]

      再一个。
      [音问久疏,闻君微恙,略具薄仪,希自珍慰。朝利雨月。]
      ……

      眼睑上一阵火烧火燎,叹息涌进喉咙眼里。简直像被当成了过生日的小孩一样啊……斯佩多伸手去摩挲那些礼物的包装纸。凉丝丝的,仿佛还结着霜,翻山越岭给他捎来伦巴底原野上的清香。
      他凝视着那些如其人的笔迹,眼神渐渐化开了。
      “呐,阿劳迪。”
      “什么。”
      “我……”
      斯佩多真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显得太异样。“你也知道,我的想法和Primo他们相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所谓的彭哥列内部矛盾,多半也就是因为我吧。”他感到阿劳迪的蓝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索性一口气说下去。
      “我不会抛弃彭哥列,这也是艾琳娜所希望的,但我想走的路,很可能是Primo他们所不能接受的。虽然我并不想挑起冲突,只要我还在,矛盾就会继续,或许到有一天彼此都不能再姑且下去……”
      “最近你单独行动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吗?”
      “一定程度上……”
      “是么。我知道了。”
      云守坐回桌前,仿佛刚刚只是听取了一次普通报告。坦白者停下来,隐隐诧异于对方的波澜不惊。他探过身去按住阿劳迪手里的文件。“你真的懂吗?就算现在你们帮我、顾我,我也很可能不会给你们回报。”
      微蓝的凤眼一眨不眨。
      “你觉得,”阿劳迪说,“那群家伙派人送来这么一堆东西,是为了图你的回报吗?”
      斯佩多无言地蹙着眉心。
      “如果……如果更甚一步呢……”他攥起手指,声线变得轻若游丝,几不可闻。“不该把冻僵的蛇揣在怀里,对吗?”
      “真是蛇的话,就不会告诉人这些。”
      静默了片刻,阿劳迪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薄纸,递到他的面前。
      是照片。是他们八个人的、那张合影。

      呼吸一下子变得滞重起来。斯佩多接过小小的黑白照片,但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自己原本的那张给了艾琳娜,在劫难中被毁坏了,而他也几乎不敢想起,他们还曾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表情。他望着那上面的自己,还有环绕在自己身边的人们,高烧的幻境中无法看清的艾琳娜的脸庞,每个人的脸庞,现在、突然间、又重新充满了他的视野。
      “这……你的……?”
      “慰问品。”阿劳迪抽回手,埋头翻开文件。
      站在那堆足够一直吃到圣诞节的土产旁边,斯佩多一动不动。烛光里侧影嶙峋,头发薄薄地垂到耳边,遮掩了他的双眼。心境这般那般,琢磨也是枉然,阿劳迪继续处理公文,不经意由着空气慢慢变得柔软。
      过了好半天,他的房客捱着床边坐下来。蓝发青年没再吱声,只是抽了抽鼻子,看看照片上的人,又看看眼前的人。
      蜡花里一点点烧出晶莹,熹微的光照着他们,夜深人静,一个伏案写字,一个靠在旁边,映在墙上变成一幅剪影画。斯佩多低低咳嗽几声,阿劳迪停下笔。
      “怎么还不回去躺下?”
      “睡不着。”
      余光他看到斯佩多在微笑,自帕尔卡家变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微笑回到斯佩多的脸上。哭,笑,恐惧,狼狈,明明都好过若无其事的扑克脸,明明很在乎是否会被讨厌……阿劳迪取过椅背上自己的外套,扔到对方肩膀上。窗外的风声,就好像艾琳娜许下的那个最后的愿,从深夜的尽头遥遥浮响:

      还能一起走的路途上
      请给身边的大家
      请给他以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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