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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猎兵 ...


  •   窗上结着一层濛濛的水气,枯藤垂挂在外,寒冬腊月的暮光正从它们的缝隙中透过。寒冷的空氣在街区上飄蕩,却冻结不住远远近近升起的乳白色炊烟和偶尔响起的狗吠声。这是一八五八年最后的萧条与生机。
      河岸附近有座看上去和周围房屋并无区别的严整院落,只是到此时分仍旧没有开炊的迹象,似乎主人并不在家。
      突然间,仿佛凭空冒出来的幽灵一般,有个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庭院的小道上,警惕地四下打量一遍。那人手里拿了不少东西,可行动起来依旧很敏捷,如果被看见的话可能会当作小偷也说不定。不过这位上了台阶并未破门而入,反而颇为磊落地伸出手,先扣一下门环,又在门上敲起来。
      叮,哒哒,哒哒哒,哒,叮。
      他停了一阵,又重新以相同的节奏敲了一遍。代表身份的暗号这次终于得到了反应,他侧眼觑见客厅的玻璃窗内浮现出模糊的影子,随即有只手在窗上抹了几下,玻璃变清亮了些,然后一双明澈的蓝色凤眼从那里向外轻轻瞥过来。他不由得朝那里绽开一道微笑。
      对方好像并不理睬他的示好,倏地离开了窗口。几秒之后,正门在他面前打开了,屋主人抱臂站在玄关,脸上挂着“怎么又是你”的表情。
      “什么事?”
      “当然是来给你增添一点节日气氛……诶慢着别关门!!!”
      阿劳迪看见来人慌张地把一堆杂七杂八的食材放在地下,然后煞有介事整整衣襟,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了一大捧正在开放的白玫瑰,举到他面前。

      “新年快乐。”
      D斯佩多笑盈盈地说。

      ***
      “好啦我知道你对这些劳什子没有兴趣……但是摆在屋子里,会觉得整个房间都变得亮堂起来了,不是吗?”
      斯佩多的声音从后屋的厨房里飘出来,夹杂在哗啦的水声当中,罗嗦着他如何难得地弄到那些温室玫瑰,还有成套的有闲阶级趣味的室内装饰理论。阿劳迪听不很分明,但这背景音意外地并不惹人生厌。从柜子底下抽出长久不用的花瓶,擦拭干净,他站起来环视客厅,心想着该如何找到一个不会被苏菲撞翻的地方来放置它。
      时间快得叫人难以置信。收留斯佩多的时候谁也不曾想到,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之间,一年已经悄悄流换。其间不知怎么搞的,他在皮埃蒙特(注1)的这处住所就变成了雾守的日常落脚点,在斯佩多痊愈之后,隔三差五仍会回到这里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阿劳迪常在外奔忙,然而斯佩多似乎从来没有扑空的时候。
      好像返巢的鸟一样。
      他的目光从四下掠过。壁炉里火光摇曳,壁炉架上蹲着猫咪,潜移默化地,这间屋子从边边角角里已看得出和从前不一样的布置风格。阿劳迪眨眨眼睛。那些带有吊穗和镂空花边的桌布,他是绝对不会买的,都是斯佩多自作主张干的好事。
      另一种审美点点滴滴地渗透进这个家,起初是以表示感谢的名义,后来连名义也不再找,穿堂入室,驾轻就熟,俨然半个主人。阿劳迪低头看看怀里层簇的白玫瑰。如今自己居然也无意中替对方作起伥来,他顿生一种亏大的感觉。
      不过扔了也实在挺可惜……
      斯佩多挽着衬衫袖子在厨房的烤炉前忙乎。蓝宝从前说的对,经历数次失败的练习之后,他的烹饪才终于达到了勉强可以吃的级别。当然,天资加上勤奋,斯佩多认为自己还是攻无不克的,现在他水平已相当不错。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蓝发青年没有回头,手里继续鼓捣不停。
      “今晚有果子馅饼哟,敬请期待~”
      “哦。”
      “……”叹口气,“我想你的部下一定生活很沉闷,他们的上司从来不懂得鼓舞士气。”
      “我看你已经鼓舞过头了。”
      “你大可以取长补短。”斯佩多喜滋滋地转过来,拿起长勺搅了搅另一边正在烧的浓汤。“我带了香槟酒过来,不过还是弄点热汤吧,对你的胃比较好。”
      他舀起一勺尝了尝,阿劳迪走近去,把花瓶舀上水,解开玫瑰的扎纸,开始用剪刀处理那些枝子。苏菲跟在他后面,踮踮进了厨房,期待地仰脸望着他俩。
      “我不在的时候,阿劳迪也别总是吃得那么单调啊,胃病之类的很不容易复原。”
      “我知道轻重。”阿劳迪把一支玫瑰插进瓶子里。斯佩多对这抵抗般的语气淡淡一笑,过阵子又问:
      “Primo最近有来信吗?”

      “一周前有过。问我们要不要回那边过新年。”
      不是听不出试探的意味。他的思绪被带到了那封信上。为了防止在中途被截获,首领的文字相对简单隐曲。即将开战的种种痕迹已经浮上表面,奥地利军正源源不断地越过北方边界,增强在伦巴底的驻扎力量。
      想要在这种时候从撒丁回到伦巴底去,风险是很大的。
      不过,回去的时机恐怕也并不太远了。半年来法国持续着备战行动,各邦自由派捐款为撒丁王国购买的百门大炮也已到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请加里波第将军出山是当务之急,近来斯佩多他们着意斡旋的也在于这件事。
      阿劳迪把最后一支花插好,这时斯佩多靠近他一些,低声说,“1月1日那天拿破仑三世要会见外交使团,听说很可能就此向奥地利表明态度。不出意外的话,几个月内就要做出大动作了。”
      “这些,也是你的那位加富尔伯爵透露的?”
      雾守对他话中的定语未置可否,一手仍然慢条斯理地调着汤锅。“要沟通高层和加里波第的关系,第三立场者或许更得心应手些,只是由于这一点我才会被首相认为是跑腿的合适人选。”
      “哦?”第三立场么……“Primo那边采取怎样的路线,你都已经不打算反对了吗?”
      “……”斯佩多停住手里的动作,不经意偏过头。“反对也是没有效果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在为意大利和彭哥列而战的这点上,至少我们还是相同的吧……不说这个。来,尝一口?”
      他伸过勺子来。这个话题始终不甚了了,阿劳迪便也不再刨根问底。斯佩多看眼前人闭上眼睛喝汤,脸上浮出一丝欣慰。“怎样?”
      “继续努力。”
      “真是承蒙夸奖了……”
      蓝发青年咬着牙笑,看云守转身要走开,“等下,顺便把这个鱼子酱先拿上桌——哇啊啊啊!!!”
      瞅准时机的苏菲一跃而起,准确地凌空衔住罐头,叼起来撒腿就跑。斯佩多跟在它后面穷追猛打。“混蛋!放开我的鱼子酱!!!”两个家伙围着阿劳迪绕了几圈,然后一溜烟冲出厨房去了,剩下他抱着满瓶的白玫瑰,站在沁人的花香和厨房特有的寻常馨香里。

      ***
      看看会谈时间已近,斯佩多推门走进首相办公室。伯爵在小憩,但虽然他放轻了步子,卡米洛加富尔还是马上醒了过来。
      “几点了?天哪。”他戴上眼镜,眯起带着血丝的眼睛看了看座钟,“我得赶快了。加里波第人在哪里?已经到了吗?”
      “应该马上就到。我们的云守过去协助接应了。”蓝发青年简短地说完,立在一旁等候指示。伯爵一边松开领结走向盥洗架,一边略带疲惫地冲他摆摆手。
      “辛苦啦。等谈妥之后,你就按计划跟着他去吧,随机应变。呆会我出去迎接一下,这时候得尽量表现诚意……”
      斯佩多鞠躬退出,关门时听到一阵咳嗽。这位大人身兼数职,事无巨细都由一人独揽,虽有权倾天下之威,但着实异常操劳,即使是政敌也难以指摘那种对工作的献身热情。只是,首相的身体状况也并不容乐观,长期的辛苦和不遗余力的个性损害了他的健康。
      国家正在紧要关头,千钧的担子如何卸得下……
      人员在走廊上急匆匆来去,迎接的地毯已经铺好,礼仪也都就位。斯佩多下了楼梯,前厅外传来马车声,他紧走几步,车门开了,阿劳迪正从里面跳下来。
      “好久不见,将军,有失远迎。”斯佩多礼貌地说,阿劳迪站到他一侧。来客弯腰下车,一手持拐杖,稳健地踏上了都灵的地面。加里波第穿着满是尘渍的红色上衣,用手掸了掸头上那顶绿缨下垂的破帽,简单向青年致了个意。
      “好久不见,小伙子。”
      他并没有按照常理顺致对女眷的问候,所以斯佩多猜测有关艾琳娜的事情他已经知晓了。青年的目光移到对方显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上。“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孩子。”加里波第不以为意,挑挑眉梢。“但刻意换个装束也没什么必要。邀请我来相谈的那位,自然不会不知道,这就是他的政府赐予我的自由生活。”
      话里毫不掩饰犀利的讽刺意味。老将军目光炯炯,直视前方,撒丁王国首相正带着几个随员从台阶上走下。伯爵一扫之前的疲劳之态,精神抖擞,显出一派高贵的气度。
      “万分抱歉,加里波第先生!让您久等了。”他礼节性地伸出手来。
      “是啊。”加里波第络腮胡子抖了两抖,“再等下去,我这一把骨头怕是都要被卡普列拉岛上的海风吹朽了。”(注3)
      加富尔自然不会听不出言外之意,但还是有涵养地微笑了一下,将空伸着的手转了个方向,“里面请。我已吩咐下去,好好为您接风洗尘。”斯佩多注意到伯爵的视线也在那件暗红色百衲衣上不动声色扫过。
      加里波第轻轻哼了一声,用拐杖点点地。“吃人家的嘴短啊,我可不是来混饭吃的。请首相先生尽快安排谈要紧事吧。”
      两位风云人物在一瞬间互相对视,交汇的目光中含有强大的意志之锋和太多的心照不宣。文臣武将,盖世无匹,只可惜他们出身迥异,所持政见有别,不然的话,或许两个当世豪杰在很多方面本能坦诚地彼此欣赏的。
      “请吧。”东道主再次说,然后陪同他不好对付的客人一道拾级而上去了。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斯佩多松开一口气,转而朝阿劳迪耸了耸肩。
      “果然变成了针尖对麦芒啊,但愿不会出什么差错。他们俩骨子里其实都很顽固,是我的话,还真说不清更乐意在哪个手下干活……”
      “我可从来不打算受任何人的指使。”
      “你是独行我路的浮云嘛。”斯佩多说,“不过这是意大利的战争,阿劳迪。”他在国名上强调了重音,“你并非必须留在这里……你可以不受任何立场的拘束。”
      “这里有我的工作。”阿劳迪停了几秒,“……也有我想做的事。”
      斯佩多没作声。仰起脸,二月的微风吹动着天上的云雾,好像无形的手指,推着他们向前去。

      ***
      『让我们捐弃党派之间的仇恨,忘却城市之间、省与省之间的嫉妒,再也不分谁是米兰人、谁是佛罗伦萨人或波洛尼亚人,因为大家都是意大利人……』
      云守放下报纸。
      浅灰色的军服显示出他的特殊身份,因此并没有人来搅扰。市政厅外面的街道上繁忙嘈杂,都灵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聚集着更多人,操着带有各地口音的意大利语;人人脸上闪现出一种富有行动力的热情神色。
      自加里波第与加富尔会晤之后两个月,撒丁王国已批准了召集民间志愿军队的事项,因此,成群结队的人们从伦巴底、威尼斯、托斯卡纳和教皇国等各处翻山越岭前来参军。王国将这支军队命名为“阿尔卑斯山猎兵”,授予加里波第陆军少将军衔,并委任他为猎兵团司令官。
      阿劳迪作为英国谍报部首席的身份并没有公开,加之英国相对站在意大利一边,因此他仍然能够深入到撒丁首府相对核心的场所。必要性由他自行判断,将最新情报发送给不列颠。
      战云密布,与彭哥列总部之间的联系已经中断,眼下一切都要他们自己把握。
      楼梯上一阵脚步声,他站起身。斯佩多正陪同加富尔首相从那里下来。雾守也已换上一身戎装,只是和他不同,那是撒丁军的深色翻领外衣,板实贴身,长靴和皮带紧衬发亮,比平日显得庄重不少。首相低语了几句什么,蓝发青年点了点头。注意到阿劳迪的目光,伯爵稍稍使了个眼色,然后他们走到了跟前。
      “在跑信息这方面你们的阿劳迪君可是行家,戴蒙,你不妨多加留心…学习。”
      “这个自然。”
      “我还有事,就此作别吧。”见斯佩多立正行礼,首相露出笑容。“希望能在胜利之后再见到你们。好自为之。”
      他迈出两步,又侧过身。“对了,有几位从米兰赶来加入猎兵团的年轻人,我想也许你会认识他们……”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阿劳迪看见正厅的一角站着几个衣着鲜亮的青年。他并不熟悉那些人,但一旁的斯佩多身子明显僵了僵。
      “米兰……的……”

      踌躇一下还是朝几人走过去。看见斯佩多,青年们也显出了稍稍吃惊的神色,不过马上就有人伸出了手。
      “没想到真的在这里又见到你了啊,斯佩多爵士。”
      “那种过去的头衔就别再提啦。”斯佩多苦笑道,“倒是你们……这么跑出来,家里真的好交待吗?贝尔吉奥索。还有你,科克罗利斯。”(注4)
      “当然是‘秘密出逃’了。”年轻的米兰贵族们相视一笑。“家族肯定也不希望惹祸上身,就先装做断绝关系。不过我们算是受够了,总要出来做些事情才好……连加里波第都和撒丁合作了,这次一定能赢的,不是吗?”
      “上帝保佑。”
      蓝发青年停滞了一阵,“那个……关于帕尔卡公爵……”
      “……就知道你会问起他。”科克罗利斯叹息道。其他人脸上的笑容也淡去了些。“他过得很糟,可怜的老帕尔卡。自从那件事之后……你知道,迫于当局的压力,大家只能偷着接济他……不过我想他直到临终也一直没有改变想法吧。”
      斯佩多沉默了。几个人难过地看着他。
      几番送得亡人归,他年扶葬知是谁?艾琳娜埋骨他乡,而她的姓氏究竟怎样看待她,如今也只有上苍知晓。爱,或者恨;生,或者死。也许生长在这里的他们整整一代人都是如此,选择其一,倾其所有,无怨无悔。
      贝尔吉奥索在面前朝斯佩多做了个手势,这才将他拉回现状。扭头去看,阿劳迪远远站着,示意他应该出发了。明亮的阳光在身后撒开一地,阿劳迪白玫瑰色的头发仿佛发出剔透的亮光。
      “牺牲绝不会白费,”他攥起十指。“这场战争将证明给所有人看,不论是活着的,还是地下的亡灵,告诉他们——谁对谁错。”
      ——同时,也将带给我一切所需的机会——
      “走吧,一起……打回伦巴底去!!”

      1859年5月2日,撒丁国王埃曼努伊尔二世发布战事诏书。5月9日,加里波第率领阿尔卑斯山猎兵团离开都灵开赴前线,战争爆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猎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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