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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双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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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宁静地笼罩着大海。丛林掩映中这座尚未完工的小楼在白天应当是绝佳的观景地点,但现在朝外望去只是一派广袤的漆黑,唯有沙沙的涛声隐约能听得见。
西蒙-科扎特很想静静地听一听那声音,但孩子们在屋里像小鸟儿一样跑来跑去,追着吵闹着,他也不忍去阻止。这些孩子一出生就习惯了跟随大人到处搬家,所以在新环境中总显得精力旺盛。这倒是件好事。
男人坐回椅子上,一个小女孩马上跑到他身边。科扎特以为是要和往常一样拽他做游戏,谁知小姑娘高高举起一个信封放到他膝头,快活地叫道:“首领!Giotto派人送信过来~~”
“Giotto么?”
他意外地拿起信,看见熟悉的死炎印,眼睛柔和起来。“已经好久不见了呢。Giotto那家伙,现在可是了不起的大家族首领了……”
科扎特离开的那时候,他们刚刚失去了艾琳娜,正是家族的低迷期。之后这一年多,他却听到传闻说彭哥列一直在持续发展,比从前势力分布更广了。科扎特确信Giotto是个走收缩路线的稳健派,所以这种相反迹象偶尔会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比起广交朋友的彭哥列初代目,西蒙首领天性更喜爱恬淡,所以自上次在彭哥列呆了那段时间之后,他就越发希望急流勇退,去过云游或隐居的田园牧歌生涯。红发青年展开信纸,他很想看看老朋友对彼此的选择都有何说法。
字迹是他熟悉的干净笔触:
“嗨,科扎特你好吗?这封信能平安到达你那就好了…因为你总是居无定所的。真是,原本打算过着像你现在这种自由自在生活方式的人明明是我……”
科扎特忍不住笑起来。是呢是呢,如果雨月在的话,大概会把这个解释为“尘缘未了”吧?
他翻过新一页,信纸上的字迹依然流畅,但或许是内容的缘故,仿佛渐渐给人一种急迫的气息。“现在家族的组织很茁壮,各处的居民们都寻求着庇护,联合起来之后,让当局也不敢为所欲为。但我常觉得很害怕,现在这样真的是我想要做的事吗……当初为了保护重要的事物所组成的彭哥列,该不会已经逐渐变成让人恐惧的存在了吧?真抱歉让你听到我这样软弱的丧气话,但除了你之外我无人可说……”
无人可说吗……
男人脸上的笑意慢慢变得凝重了。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已经就这方面劝说过Giotto几次了,没想到凭心而行居然如此困难。虽然家族中必定会有意见不同的时候,但至少像G那样青梅竹马的左右手还是足够他吐露心声的吧?如果像Giotto信上所说,那么或许他是真的非常苦恼了……科扎特接着读下去:
“在说了这种话之后还要拜托你真是不好意思,其实不久我们就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除了反抗奥地利之外,南方的艾斯托拉涅欧也给彭哥列造成很大麻烦,即使我们集结所有战力也……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吗,科扎特,而且我也想再见你一面。
“彭哥列I世。”
直到最终的落款,青年才猛然像被一柄剑刺中,握着信纸的手一阵冰凉麻木。他独自坐在那。家里的孩子们还在嬉闹,部下们有说有笑,享受着和之前每一天一样的闲暇夜晚,而他觉得周围的声音突然十分遥远。
Giotto……你那里到底发生什么了……
“送信来的使者还在吗?”许久科扎特站起身来。
“诶?”门口的下属挠了挠头,“已经回去了……”
“……”他没多表露什么,只是把那封所谓的亲笔信塞回信封里,低头重又凝视那上面的彭哥列纹章。藤蔓之间缠绕着枪支,它们交叉在一枚子弹的上方,在那里镶嵌着贝壳——力量、羁绊,以及超越时间。缺少了前两者中的哪一个都无法达到后者才对啊……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或许Primo家族的权力已经被什么人架空了。
“等着吧,Giotto。”西蒙家首领并没有犹豫更多。“我这就来帮你了!”
***
“这边!!”
斯佩多抬手止住后面的士兵,“那一面交叉了敌人的两个火力点,不能硬闯——”他的话淹没在炮弹爆炸的巨响中,临近的店铺被豁开一个大口子,墙砖稀里哗啦地掉做一堆。浓重的尘硝灼热而呛人,青年抬起头来,熹微的光线之中科莫城区四处烟火冲天。
压低身子,臂肘有人轻轻一碰,他扭过头,见阿劳迪正半跪着贴在他身边,蓝色的眼眸专注扫视着枪林弹雨中的街巷。“除了高处的火力点之外,那边奥地利还有骑兵优势,首先必须遏制住他们的行动能力。”
“那样的话……”
“用街垒。”薄唇间吐出简单几字,云守再次凸显他在作战方面的卓越判断力,那份动荡中散发出的果决气场让人禁不住为之发呆。斯佩多迅速点了点头,他们目光闪亮,略相碰触然后各自转开。
“后一队补上来!从这开始,准备筑街垒!!”
纷扬尘土中传来斗志昂扬的响应:“伙计们快!!”“用街垒跟他们干!!”紧随作战的志愿兵们被熏得脏兮兮的脸上有着一模一样狂热闪烁的眼神。斯佩多掣出了雾之镰,彭哥列指环扣在他的中指上。
“我用幻术去扰乱敌人。科克罗利斯、贝尔吉奥索,这边拜托你们了!”
“没问题!!”
撂下话,米兰来的小伙子们拍过他肩膀,立刻和其他人一起动手干起活来。斯佩多深吸一口气,右眼里转瞬酝酿出幻觉的力量,他和阿劳迪绕过巷子另一头,目光流转间逼真的幻影蜂拥而出,全力压向前方的黑暗。
每道街巷都在一寸寸地争抢,城市的面貌以惊人的速度变幻。志愿兵们顶着冰雹一般的子弹来回穿梭,街头路口正在修筑的街垒纵横交错如同迷宫,石头、酒桶、抽屉、钢琴、马车架子、教堂长椅、床垫等等都被横七竖八地利用起来,科莫城众多丝绸厂房的各色布匹也全搬出来,不分贵贱顶上火线。斯佩多从未见过这样的战争,它热烈得如同飞蛾扑火,它是一场豁出性命的狂欢,人们掰下栅栏上的铁条,从博物馆和剧院仓库里拿出中世纪的刀剑斧头,像古罗马英雄般挥舞着简陋的装备勇往直前;他们不得不留神躲避从房顶上四处砸落的石块和瓦片,在各家各户的窗口几乎都有老幼妇女在用这种方式作战……意大利人!!他的胸腔里被无数声音激荡着,他从未有过任何时刻像现在这样感受到自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哪怕只有这一次,他的复仇正和千万人的重叠在一起。
“那边就是湖岸了!”贴到一堵矮墙边,蓝发青年稍稍喘着气,身边的人跟上来,肩膀因方才的奔波而起伏着。斯佩多扯开领子。
“这片的街区基本都有了把守,要想继续往市中央推进……”他眉眼向上一挑,大教堂的顶楼上,一部分奥军正居高临下凭借地势四处扫射。将军指挥下的猎兵团主力正在攻击城另一侧。他知道人手不足,但如果不能把主要建筑物夺下来——
“……”
斯佩多在远近的呐喊声和枪炮声中看一眼阿劳迪,云属性青年并没有看过来,只是拂开眼前的刘海。
“你掩护我。”
他心头一跳。手铐静默地攥在掌中,阿劳迪仿佛做好准备将要起飞的海鸟;生死成败的半壁,就这么不动声色放到他的肩上。斯佩多的目光不禁停滞在那白蔷薇色头发下面,他猛然意识到——和舞会的那天晚上、阿劳迪出现在花园门口的刹那同样——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有多美。
艾琳娜还在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幸福来得太简单,他很少会思考这些事情。初识时只是感兴趣,共事时添上了由衷的欣赏,待到渡过几许风波,如今慢慢化作珍视与依赖——阿劳迪在他眼里的地位一直特别,色彩却逐渐在改变,最近斯佩多常常觉得,阿劳迪甚至已经快要变成一种象征,代表着他想要守住的、无论如何绝对不想让这个世道吞没的东西。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选择了……】
“久违的组合作战呢。”
横过手里的镰刀,斯佩多和身边人站成并肩,微微一笑。“那,要上了哦苏菲。”
“不许叫我苏菲。”
锁链如长虹贯日,嗖地一声凌空直击向高处的墙垛。敌人应声而倒。斯佩多紧跟着一跃而出,幻术如影随形,为阿劳迪持续着遮蔽,两人动作敏捷,配合天衣无缝,完全不需要更多交流。
三下五除二,上方的几个明显火力被先后击中,然而守军在惊惧中乱射的流弹也骤然增多,教堂四下缺乏遮蔽,他们的前进非常艰难。
“这样下去太危险!”几回合之后斯佩多喊道,同时一把将阿劳迪拉近身边,子弹擦着他的刀刃飞过去,火星四溅。“只凭这样的攻击是没法端掉他们全部的!”
“我知道,但我们必须这样做!”瞅着时机,阿劳迪继续不屈不挠地挥出镣铐。一伸一缩间,又几个枪口暂时哑了下去。雾守丝毫不敢大意地变奏着幻术,头脑中紧张思索对策:“远程攻击的难度太大,我们得想办法突入到内部去!可是按这样的速度,要想在今天之内攻下整座城,除非出现奇迹——”
“这样看来,我们就是来当那个‘除非’的吧?”
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在身后墙围的拐角处回答了他。下一秒,赤色的箭像流星般飞过他们的头顶,暴烈地射穿了大教堂最高处的拱窗。
“G!”
玻璃清脆的炸裂声里,彭哥列岚守已经赶到了斯佩多和阿劳迪的旁边。
***
“是你们!……彭哥列多少人过来?”
“首领原地坐镇,雨月留守,一部分人去了南边,跟艾斯托拉涅欧也已经干上了。喂戴蒙!!”红发男人不停歇地搭箭瞄准,一边扯嗓子朝斯佩多喊,“你的首相大人为什么都不给志愿军配置火炮?”
“什么叫我的首相大人!?”斯佩多也用喊的,听起来就像两人在隔着一条街吵架。“他大概觉得我们用不上!!”
“可真是不得了的信任啊!!”岚守讥讽地说,“奥地利整整三个旅都追着你们在山沟里兜圈,这样的宝贝王牌,撒丁军倒真舍得拿孩子套狼!”
他说到了点子上,斯佩多没有反驳;但对于加富尔首相与加里波第将军之间的协作,斯佩多在内心并不希望完全以庸俗的政治利益来解释。几人绷紧神经坚持攻击,岚守百步穿杨的功夫派上了大用场,箭无虚发,情况很快开始好转。
“我去联络各个街区,调人组织救护和补给。”缓和下来,阿劳迪抹了下脸颊的尘土。纳克尔说:“你去吧!这边我们几个足够了。”
他没答腔,眼睛朝斯佩多淡淡一扫。雾守背对着他,好像感应到似的,语气里有些许多余的安慰意思:
“路上小心,……记着听我们的好消息~”
“差不多准备突入了,”云守离开后G的手指最后在弓上大力一拨。“蓝宝,你打头阵!!”
“诶、诶诶诶!!?”少年噌噌地往后缩,一脸惊恐:“不不行的人家做不来的啦……”
“别这么没出息!”岚守不耐烦地把他拎出来,“让你去是因为你能给大家开路,快点!把你的锅给我举好了!!”
“等下、咦?我还不……哇呀呀呀呀呀呀呀啊啊啊啊啊!!!!!”
没等反应过来,蓝宝已经被G一脚从掩体里踹了出去。锅形状的盾牌像盔一样顶在头上,子弹打在上面发出钝钝的“咚”一声,小孩顿时吓得浑身汗毛倒竖,尖叫着撒腿就跑。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几个人看着他带着哭腔大喊大叫一股脑在弹雨里乱窜,简直不知道这时是该紧张还是该笑,岚守大声唤道:
“戴蒙,看你的了!!”
“我预想中的冲锋可不是这样的啊!!!”
斯佩多凌乱地抱怨一句,纵身跳出去几步赶上雷守。借着他的盾牌遮掩同时拨正方向,幻术铺展开,连跑带颠中他们终于穿越了前庭,第一个到达了大教堂脚下。G看见蓝发青年松开蓝宝,在杀进大门之前朝这边遥遥做了个手势。
“既然如此,头功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事实上,直到几天后,当彭哥列七人终于会合,并且随即得到西蒙被围困的消息时,G也仍然能记起,当他们一起进攻科莫大教堂的这个时刻,斯佩多那义无反顾、意气风发的面孔。如果不是后来事实证实了情报所说,他几乎完全要相信这个人是能够与之为伍、甚至交托后背的战友。那不是在演戏。那是真实的、他所见过的最为光彩熠熠的模样。
20分钟之后,阿劳迪已快要赶到猎兵团主力所在的区域,才忽然明白斯佩多所说的“听我们的好消息”并非普通的那层含义——在通明的灯火下,越过青烟、湖水,越过重重叠叠的墙头和千千万万的屋檐,他听见斯佩多从高高的大教堂塔楼上,向他、向所有人把这座城新生的第一下钟声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