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她 ...
-
在这里,喧笑声终于听不见了。水道通向庭园深处,尽头原来是座喷泉,中央铜制雕像的底座上已经生锈,凝了一层珍珠般的气泡。池水里浮动着红花瓣,几条鱼在那下面停住了,灌木突然沙沙一晃,它们骤然四散游去。
一个少女拨开花丛,紧张似的左右看了看,然后提着裙子探身钻了出来。
中途偷偷跑出来,之后一定会挨骂吧……不管了。
她走下两级台阶,深深叹出一口气。不喜欢卖弄风情,不习惯觥筹交错,在被占领军赏赐的、随时可能收回的可怜荣华之下,为什么见到的面孔都还是得过且过,得意洋洋?男人们走过来,行礼,笑得一模一样,她必须把手伸给其中的某些人,他们的名单是晚宴前一天就由父亲定好的。高跟鞋勒在她脚上像一双镀金的镣铐。
院子里静悄悄的,月亮在遥远的上方。姑娘朝四周张望了片刻,略一迟疑,然后三两下脱掉鞋袜,将双脚浸到清凉的池水里。水波扫过她的小腿,她眉心舒展开来,表情慢慢变得恬静。
这水看上去多自由,多干净。但她知道其实它也一样,只是被囚禁在人工围成的池子里循环打转,不能随心流去它想去的地方。世上大概没有什么东西能摆脱一切束缚吧?
但是哪怕一点点也好,一次也好——
“当心哟,那些鱼可是会咬人的。”
“诶?!”
女孩子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池底滑溜的石子让她轻微地打了个趔趄,裙角拂在水上,沾湿了昂贵的花边。那声音变成了轻轻的笑,她才意识到中了圈套,抬眼望向对面。
“对不起,只是个玩笑……吓到你了?”
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树影里的是个陌生的少年。
她攥着裙摆,有点害怕,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端起身份的架子斥责对方无礼,随即想起自己也正不成体统地赤着双脚迈在池水里。怎么办,被人看见了……她脸上发起热来,然而对方的语气里并没有轻佻或嘲弄,有的只是和她相似的、临阵脱逃的欢愉。
“这类交际场合挺无聊的,是吧?”
蓝色头发、蓝色眼睛,妖精先生从树影里走出来,我一直记得那一刻,月光把我们俩都照亮。我想回答是啊,可为什么出不了声……
当心哟,那些鱼可是会咬人的。……我叫戴蒙,戴蒙斯佩多,你呢?……艾琳娜,振作点!!我这就叫人来……这么晚了,一直在等我们吗?……谁来救救她,谁来……女孩子要多花时间,哪能跟我们一样?……我在、我在啊,艾琳娜……迟早有机会的,都灵是座美丽的城市……不、艾琳娜,不!!!你会没事的,看着我啊艾琳娜……等到意大利完成了真正的统一,我们——
我想回答好啊,可为什么出不了声……
她感到斯佩多抱着她,他第一次把她抱得那么紧。血的颜色一点点漫上来,逐渐打湿他们,像初遇那年打湿她裙角的池水一样,可是那么暖和,仿佛要将她送回生命最初始的地方。再也没有什么能束缚她,可也再没有谁会这样撕心裂肺地呼喊她,那声音好熟悉,又好陌生,她从未听到斯佩多发出这样的喊声,那是她永远、永远不能承受的绝望……该怎么告诉他,那么多的感激与担忧,那么短的自由与爱,可是再也没有机会——再也没有力量——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戴蒙……我已经……”
——但你还在,还有人在——
“为那些……受苦的人……和彭哥列……一起……”
——和大家——
“……是你的话……能……”
这一天太长,长到仿佛永远无法过去。这一天,在撒丁首府都灵,“意大利民族协会”正在热烈欢呼中宣布成立,合作派终于取代旧民主派,加里波第作为代表,被簇拥着走上前台微笑致意。这一天,在法国巴黎,拿破仑三世正晃着酒杯和王妃调情,他在心里盘算着再与俄皇做些交易,与意大利军事同盟的秘密协议被漫不经心扔在桌面上。这一天,在巴马公国边境,陷阱已经得逞的艾斯托拉涅欧家族不再佯攻,全线撤退,彭哥列的部下们头一次看见云之守护者对着来报失去了冷静。这一天,在伦巴底某座烟尘弥漫的公馆的废墟里,有人正哭泣。
***
到达的时间已是后半夜。火把和煤油灯凌乱地照在一片狼藉上,无人说话。阵亡者被暂时抬到后院里去。Giotto看见科扎特正把枪从乔万尼仍旧攥紧的手里拿下来,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舒展着,死去的老人脸庞很安详。
科扎特把白布盖好,疲倦地站起来。青年也挂了彩,但比起他眼神里自责的痛苦,那都算不了什么。Giotto走过去把手放到他肩上,感到对方身子抖了一下。
“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在那时离开公馆去镇上的话……”
许久科扎特咬着牙说。
Giotto拍了拍身边人的臂膀,觉得喉咙里像卡着铅块。
“但还好你没事……”
“你这样说,”西蒙当家苦笑了一下,“只会让我更没脸站在这里……”
没法忍受就这么白白站在好友身边,科扎特转身走去继续帮忙了。首领无力地环视着周围,这惨淡的场面像一场拷问,是他所一直害怕发生的事情最初的应验。他看见纳克尔俯在死者的旁边为他们做祷告,阿劳迪提着灯搜查战场,跨过横七竖八的柱子和碎石,微弱的光在云守脸颊上单薄地摇晃。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也在自己心里摇晃不定。
对奥地利来说,借艾斯托拉涅欧家族的手除掉帕尔卡,同时可以将责任推个干净,无疑是以逸待劳。而艾斯托拉涅欧这一次的陷阱,显然也摸透了彭哥列和平路线的弱点。减少战力果然是错的吗?……可到底怎样才是正确的?
【彭哥列这个存在本身是正确的吗?】
他呆呆站着。猛然不远处院墙角落的树后爆出一声喊:
“喂——这里还有一个活着的!!”
雨月朝他们招呼着,旁边的G正把一个男人从地上拽起来。
是艾斯托拉涅欧的部下,受伤不轻,没能跑掉。彭哥列众人围过去,G把拳头捏得格格响,俘虏浑身哆嗦成一团。
“别、别杀我!!求……”
G厌恶地松开那人。首领站到前面:“我们不杀你,但要你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
“我……我说!全都说!!”
“那好,之后让阿劳迪来审吧。”
云守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听了这话便走上去准备带人,刚转过身,瞳孔里猛地一敛。
斯佩多无声无息地站在前方,长柄镰刀握在手里。
“……!”
他一瞬间意识到这个人想做什么,只来得及掣出手铐,对方已经呼地抢了上来,利器的银光威逼地挑向他侧面。锁链哗啦展开,阿劳迪接下这本应避开的凶暴一击,感到耳内嗡地一声,虎口顿时漫开尖锐的疼痛。
“不行。”他挡住斯佩多,断然道。
斯佩多不回答。斯佩多的脸像冰冻了一样毫无表情,唯有眸子里透出浓重的煞气。刀刃架在手铐的铁链上喀喀作响,两人僵持了几秒,一旁的众人回过神来,Giotto焦急近前一步,“戴蒙,你在做什——”
雾守根本不等他说完。蓝发青年的周身蒸腾起雾气,阿劳迪反应并不慢,但幻觉的转换快到难以置信,几乎叫人毛骨悚然。手铐上的压力突然消失,他还没稳住脚下,对面的身影已经掠过他直扑他身后。
“住手!!——”
晚了。他眼睁睁看着斯佩多举起镰刀,对准瘫软在地上的艾斯托拉涅欧俘虏,狠狠砍了下去。
***
恐怖的尖叫声穿透了在场每个人的耳膜。腥热的液体溅到了阿劳迪衣襟上,Giotto倒抽一口气,蓝宝“啊”地一下捂住了眼睛。
尸首噗通倒下。斯佩多在血泊里站直身子,抬手机械地擦了擦脸颊上的殷红。曾经清亮的眸子里灌满了漆黑的夜雾。
谁也说不出话来。那如钢铁一般的、无动于衷的视线把所有的关怀或责备都逼了回去。蓝宝仍然捂着脸,肩膀瑟瑟抖动,雨月和G皱眉不语。阿劳迪垂下手臂。他本应对这一行为感到愤怒的,但某种透骨的寒意压过一切,将他钉在原地。蓝发青年摇摇晃晃,终于耗尽了力气,镰刀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剌剌声。他没看任何人,喉咙里嘶哑地响了一下,擦过阿劳迪身侧走开去。其他几人似乎也都不愿去看斯佩多的背影。
“Primo,”许久岚守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尘,“大家的心情都不好受,但必须得考虑接下来的事情了……包括彭哥列总部今后要转移到哪里——”
“先暂时到我家的庄园上去吧。”雷守说话了,有些艰难。“虽然有点远……”
G粗声粗气:“不怕给你们家惹麻烦?”少年脸色有些发白,回答却很坚定:“没关系。”
“动身要等安葬死难者之后再……”
Giotto没再说下去。
那冰冷的笼统的指称,概括的是哪些熟悉的鲜活的名字,还有哪些一去不复返的东西?天还没有亮起来的意思。阿劳迪仰了仰头,微弱的风带不走他沾染上的血气。他把目光投向公馆漆黑一片的窗棂,夜色正从那里漫进去,漫进他独自包扎过伤口的房间,漫进斯佩多曾经跌下了椅子的房间,漫进艾琳娜含着泪说出请求的房间……一度充满声音和光彩的房子用它已经死掉的眼睛俯视着他们。蓝宝突然呜咽了一声,其他人互相避开视线,寂静中,只有晴守走到最后的亡者旁边,低声念:
“上帝啊,请求你赐给他……”
赐给谁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