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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象牙塔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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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都是我的错!!”
六道骸杵在门口的擦鞋垫上,落汤鸡一样滴滴答答淌水,抓着胸口喘气。他鼓起勇气瞅了瞅云雀恭弥,后者也好不到哪里去,正扶着墙站在最后两级楼梯上。凤眼突然扫过来,他一个激灵,赶紧猫下腰去:“微臣罪该万死……”
“咬杀你!”云雀抖了抖书包上的水,瞪着那个后脑勺上被浇得软塌塌的凤梨叶子,又恼火又有点好笑:“少说废话!!”
《象牙塔》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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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 ]
这雨说下就下,走到半路完全中招,六道骸妄想中的两人散步计画着实泡成了一锅汤。下午下课时怎么就没人提醒他啊?这群混蛋是不是都预谋好了……
期中在即大家商量去哪儿刷夜复习,白兰自告奋勇,提出去他家,并一一列举有利条件:他家别墅大得很,就算全班一起去也装得下;免费高级茶点供应;无线上网、立体影院——慢着你们不是信誓蛋蛋说要呕血复习么!!!!
“虽然稍微有点远但是我可以叫我家专车接送大家喔~”富二代刻意放大的嗓门就算坐在后排他也听得一清二楚,皱眉看过去,白小兰已成功吸引了大多数同学的注意,脸上挂着天下为公的彬彬的笑,唯有六道骸火眼金睛看出其中别有用心的意思:“喂,人家可是偷瞄你半天了,快点表态。”他戳了旁边的入江正一一下。
小正叹了口气。
“本来想找个清静地方看书的……”群众的利益高于一切,优等生半推半就陪了绑。红头发少年合上书,默默无言地朝对面看了一眼,白兰似乎瞬间精神得头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骸没看他俩,说到清静骸立马就想起了另外一个人:云雀恭弥靠在不远处的教室后窗上,跟他一样皱着眉。骸想云雀必定是不会同意跟着群聚,天上掉下来个馅饼不由他不捡。
“吶,”
穿过闹哄哄靠过去的时候,他见云雀回了头,衬着窗外成荫的绿树,眼睛是一注独特的清光。被这样的眼睛单纯注视着,一般人很容易张口结舌。
“去我家么?……我我是说,斯佩德今天不在,刷夜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模样大概也很别有用心,比白兰好不到哪去。本质上他不得不承认,他们都是一丘之貉。
***
拿来干毛巾给云雀,骸自己用另一条胡乱揉搓着头顶。云雀进门的时候稍微迟疑了一下,骸说:“没事,地板我来擦。”少年便脱掉鞋子湿漉漉地走进了这个家。
云雀从来没去过别人家。突然地、直楞楞地走进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家庭里去,他感到不太适应,也有点好奇。
房子不大,东西收拾得不算齐整也不算乱,他不知道对于只有两个男人在的家里这是不是算得上相当不错,他没有参考标准。沙发看起来很软,有靠垫,茶几上歪斜地放着一摞书。柜子上的花盆里长着一堆茂盛的他叫不出名的植物,旁边放着个简单的小相框。这屋子显得有点挤,好像主人努力想要使它填得满一点,但仿佛有什么温柔又黯淡的东西从这些摆设里不断向外渗透着。
他想不出什么话,就只环顾着,一边继续擦着身上的水。
“我的房间在这边。嗯?”六道骸注意到云雀的视线,便也看向柜子上的相框。“那家伙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对吧?他挺爱照相的……喔,不对……”
他低头瞅着自己身穿背带短裤打着蝴蝶结阳光灿烂的脸蛋。
“这是我小学毕业的时候。什么时候换上的啊,原来不是这张……”嘟囔着把手指伸过去,稍微掀动一下,浮嵌在镜框表面的照片向下一滑,骸取了下来。对于斯佩德把他年幼时候的相片大喇喇地摆在客厅里这种让人心绪复杂的亲情,六道骸本来倒不怎么在意,只是很多细节一摆到外人眼前就变得突然令人尴尬起来,他偷眼看云雀的反应,好像任何反应在这房子里都变成了评价意味。
云雀张了张嘴,却是忍住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
骸这才意识到云雀身上的白衬衫此刻仍然湿哒哒的贴在身上,薄薄一层之下几乎透出肤色,想必不会舒服。“那个,你要不先冲个澡,盥洗室有热水的……我去给你找衣服!!!”
他,他发誓不是故意要用三个感叹号来说话,他指天发誓绝对不是别有居心。
云雀看着六道骸转身冲向卧室脚下险些磕绊手里还攥着刚才的照片。他的这位外联部长在大多数时候并不怯场,只是犯起傻来也是异常的傻,总让云雀恭弥的思维无法理解。他懒得想太多,揪了揪身上凉冰冰的衣裳便做出了决定,没有意识到个中的危险性。走出客厅去浴室的时候他隐约地想着骸小时候的样子,在这个时光的打磨机下面,似乎看得出一个人是怎样一点点变成现在的模样。他瞥了一眼刚才的镜框,现在里面露出之前被覆盖住的另外一张。隔着玻璃,八个少年少女簇拥着一面旗,向外面的世界无知无觉地招手微笑。
***
把身子从衣柜里拔出来,骸看着手里自己的一件T恤衫和长裤。他这就把替换衣服放到浴室门口去。这段路需要极大的毅力和勇气!恭弥现在正在里面洗澡!他绝对没有浮想联翩!恭弥现在正在里面洗澡……
用手去敲那扇磨砂玻璃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嗓音很不同寻常,但愿里面哗哗的水声遮掩了这些。蓝发少年的心脏在胸腔里乱撞了一阵,听到云雀模糊而简短地回应:“哦。”
犹豫着是不是就等在这不走开,只是六道骸此时脸皮还没那有后来那么厚,经验也着实缺乏,猥琐念头一闪即逝。蹑手蹑脚朝外走了两步,他没来得及后悔,忽听得正门的锁眼里咔嚓一响。
我了个去!!
他噌地从盥洗外间窜了出去,做贼心虚的表情还没及时从脸上卸掉,斯佩德的侧身已经从前门探了进来。
“这雨还真下个没完啦……哎唷?”
青年合上门,在鞋垫上蹭了蹭,把雨伞收起来立在门后的盂里面,轻轻松松。“回来了?明儿不是考试吗。”
“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出差么!!”
“计画赶不上变化嘛,话说回来你小子这是什么口气——”
斯佩德不说话了,目光从门口放着的两双鞋上慢慢移到了六道骸脸上。六道骸从中看出了一种可怕的顿悟神色。
“唔——?”
他脊背发僵,偏巧不巧浴室门在这时候开了,六道骸惊恐地听着脚步声从自己身后窸窸窣窣靠近过来。
“怎么了?”云雀说,一边把毛巾搭在脖子上。
斯佩德立在门口,自家门口,看着面前门厅里硬邦邦站着的小少年和他边上的另一位。刚洗完澡的云雀浑身冒着淡淡的湿热的蒸汽,黑头发挂着水滴,身上穿着显然是六道骸的休闲衬衫,腰身松垮,裤子直盖到脚背,一切总之不言而喻地给了斯佩德某种热腾腾的熟饭的印象。
小样儿的,行啊。
他微微点头,六道骸无疑从中理解了这种不知什么语气的意思,但很可能,这并不是赞赏。
***
“这不是云雀君嘛。”
一眨眼功夫斯佩德已经风和日丽和蔼可亲,朝云雀笑眯眯地看了看。六道骸从这种大幅度神速转变中更加感到了某种危机,口干舌燥想着总要辩白几句什么。
“我们……复习来着。”干巴巴说。
“好好,复习好。”斯佩德继续笑面虎。“快去里屋坐吧,我给你们弄点茶。”
云雀没说什么。一般来讲云雀对不怎么熟的人都没什么话,虽然这个人不仅是六道骸的半个监护人,而且还是他俩的老师。神奇的是,云雀恭弥好像天生能够对人际交往中某些糟糕气氛漠然处之……不,也可能是他根本察觉不到。
六道骸缩着肩膀想跟在云雀后面溜进自己房间,听见斯佩德甜甜地不容回旋地加了一句:
“骸,过来帮我沏茶。”
他没办法,只好又拐回来。
“你行啊,把人弄家来了都。”斯佩德靠在厨房的洗手台上,从头到脚地扫描着六道骸,“下手够快啊。”
“我没有,”骸佶屈聱牙地抬抬眼皮,“真打算刷夜复习来着,宿舍晚上断电……”他看见斯佩德平添威严地矗立在自己对面,小时候他也有这种经验,知道每当斯佩德摆这种架子的时候,问题的严重指数大概三颗星,免不了一些难堪的盘问。
“非要最后刷夜复习,早干嘛去了!就你那点小算盘我还能看不出来?”蓝发青年挑动着眉毛,手指头像是要戳过来。“这么多年怎么教你的,嗯?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我没有操……之过急!”六道骸觉得有些屈辱,愤然道:“恭弥在来的路上淋湿了,所以让他顺便换洗一下而已!我——”
“哼哼,淋湿得真巧啊~那么是犯罪未遂咯?”可以酌情减刑。
“才不是!我们只是……在一起罢了。”
或许是“我们”这个用词或许是什么别的触到了斯佩德,他的眉目间微微松动了一下。看看跟前的少年含冤抱屈地瞪着天花板,嘴里喃喃着所以我才不想回家住什么的,他抱起双臂,心里想,这么倔头倔脑的样子到底是像谁呢……
“吃晚饭了没?你们。”
骸恍了一下,“……吃过了啊。”
斯佩德没再继续训话,厨房里光线暗暗的,他摆摆手,“你也快洗个澡去吧。”
***
六道骸的房间一眼看去倒是纯良得很,不是同道中人就很难嗅出其中阴谋的味道。云雀盘着腿窝在小桌另一头,两个人坐在席上,周围倚着一大堆软乎乎的靠垫。骸把自己的那本半新的《微观经济学》摊开在眼前,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从可口可乐和百事的竞争和共赢策略中得出……的结论就是它们怎么不合体呢?!那样我们就不用做这种题了!”
他用笔尖在书上草草地画了几道,抬眼向着云雀,这已经成了他最有效的提神兼眼保健运动。时间差不多过了半夜,黑发少年也开始有点迷迷糊糊,骸伸伸脚掌,有意无意碰了碰云雀的膝盖,得到懵征但锐利犹存的一瞥。
“真静啊。”他托起腮帮。云雀哼了一声。
“我讨厌吵。”
“但是太静了也容易让人瞌睡……”骸寻思着,不知道斯佩德是不是先睡下了,之前出去上厕所的时候那人屋里倒还亮着。接着他又想起了今天莫名其妙被放一马的经过,那家伙以前总是罗里吧嗦个没完的嘛,可是今晚既没说教也没来查看过自己和恭弥,他老觉得有点奇怪。难道是自己说不愿住在家的话伤到了那厮脆弱的玻璃心……
骸越想越心里没底,这时云雀开口,若有所思。
“那张照片上的中间一个,是不是彭格列公司的总裁?”
“诶?”蓝发少年短路了几秒,意识到云雀看见了之前客厅镜框里的老照片。“对,是他,彭格列的创始人……现在经常在电视上看见对吧?他们那一届出了不少名人呢。”
他很高兴找到一个话题,于是把笔撂下。
“那是斯佩德他们当年社团骨干的合影,举着他们的社旗。跟我们现在差不多年纪,七个男生,一个女生,一起创建了比AJIC规模还要大的一个协会……本来是挺好的,如果不是后来的一次事故……”
六道骸顿了一下。
“那姑娘死了。”
他有时候很惊讶于人能够对一些事表现出的淡然。就好像现在,谈吐着另外一个遥远的生命的悲剧的时候,那感觉也只是如同一阵凉风掀开纱帘,轻缓地吹在身上。他知道这是因为不相干,对于不相干的喜怒哀乐我们总是很难感同身受的。
云雀在这过程中默然地注视着他,嘴唇和眼角是一如既往的清淡的弧线。骸不知道云雀会想到些什么,如果他已经看过那样的照片的话……那一张张对灾祸和各奔东西的前程一无所知的年轻的脸,那和今日的他们无限相似的生气勃勃的一群人,是不是隐隐敲响了他俩彼此心里的某处,犹如水底传来的钟声。
未来有……很多种。
“我想他直到现在心里都一直有个结吧,虽然他平时从不提。倒是有一次喝醉酒的时候,抱着我痛哭流涕来着……”骸笑起来,想想班里女生长期猜测不已的,关于这个看起来风流倜傥的年轻教授为何至今孑然一身。“你有注意到照片上他和女孩子站的相反一侧那个人吗?没有笑的那个。那是当年咱们学校的法律系学生会主席,那件事之后就出国再也没回来。”
斯佩德倒好,骸想,一直守着学校哪也不去,同辈当中属他最不得志。“要我说,有些人就是脑筋太死,或者要么是没有台阶下,就爱自己折磨自己。”
云雀低头翻了两页书,许久没头没脑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们自己会解决。”
“是啊,凭他那可怜的情商。”骸不抱希望地伸了伸懒腰,眼睛转一圈又回到云雀身上,好像瞅着一件容易丢失的昂贵珠宝。“吶恭弥,你说要是我们协会——”
“要是你考试挂了,我们协会就把你踢出去。”黑发少年果决地截断他的话头。其实云雀自己也不知道,他截断的那句话里,包含着怎样叫人不愿去设想的、风刀霜剑的万般可能。
***
斯佩德悄悄推门进去的时候大概是深夜快两点钟。屋里静静的,混合着有人呼吸的淡淡的特有气息。他抱着两条毛巾被,绕过矮脚桌,蓝发少年侧蜷在席子上枕着椅垫睡得真是无忧无虑令人火大,斯佩德带着一脸爱恨交织似的表情,给他盖上了一条。
刷什么夜啊,好好睡觉没准明天才多考几分。
转身小心地迈过六道骸横亘的双腿,他在云雀恭弥身边蹲下身来。这小孩趴在桌上也睡着了,斯佩德探头观察,嗅到那黑幽幽的头发上带上了自己家惯用的洗发水的香气,和自己家人一样的香气终于出现在了另一个陌生孩子身上,这个事实让他不由得有点微妙的感慨。男人抬起手臂,像盖住一只小猫似的把毛巾被盖到云雀背上。
没成想,黑发少年一下子便醒了过来。
他吃了一惊,手还停在半空中,咫尺之遥云雀恭弥把脸一抬,斯佩德看见长长的睫毛下倏地张开的凤眼,蓝黑的瞳孔里像星星似的亮泽盯住了他。一阵激流迅速冲过他的四肢。
“?”
少年从迷茫中逐渐清醒过来,脸上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沙着嗓子叫了一声:老师。
斯佩德觉得鼻腔里莫名涌起一阵酸。“哎。”他答应了一声,嘴角慢慢生发出一些笑容。他把毯子往云雀肩上拽了拽。“本来想端点夜宵过来的,结果你俩都睡着了。”
或许也没有太多解释的必要。云雀感觉不大习惯,这样暖和,这样轻声细语的,他自己家里太过空旷,他一个人从小到大习惯了那种空旷,此刻觉得心眼里塞进了很多前所未有的体验。
斯佩德在旁坐下,“复习得怎样?我考考你。”
现成的考官随便出了几题,云雀答的让他很赞赏,虽然看问题总归有些太过大胆尖锐。那时候斯佩德还不知道,眼下倚在自家矮桌边上的少年日后将用独立的财团收购彭格列近半数的股份,当然,是怎样的风云人物可能并不重要,白纸上刚开始点下第一个点,他更应该关心的,或许是这间屋子里、甚至是远在天边的几个人的盘根错节的命运。
“时候还早,你到骸的空床上去再躺一阵吧。”青年把书放下,这时看了看脚边依旧熟睡的六道骸,目光里变得多了些深沉。“这小子偶尔有点不着调,不过是个好孩子,比我强……你多担待了。”
这最后一句让云雀有些惊异,但斯佩德已经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开去。到房门口青年又回头看了一眼,云雀还坐在那,眼睛静静地望着他。斯佩德笑了笑,好像水面一阵风过。
“没关系,早晨叫醒你们。……你真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他也和你一样,一碰就醒。”
***
六道骸听见门关上了。他特别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暴露自己已经醒了,但他的一条胳膊实在硌得发了麻。另外,他特别特别不愿意仔细回味斯佩德那句托孤一般的苦逼句子是怎么一回事。叫云雀多担待他……他的面子往哪搁!!!
翻身爬起来的时候云雀倒是没有丝毫要担待他的意思,很坦然地径自走到床边扑了下去。凤梨少年也蹭过去,被一脚踹开。刚才凝视过斯佩德的凤眼此时如煤玉一般,骄傲闪亮地——毫不吝惜地——把注视给了六道骸。
茨威格(奥地利作家)曾这样说:这样的目光每个人在年轻时都有,顾盼之间火光四射,大部分人根本没有察觉到这点,而另一些人很快就把它忘却,必须到了老年才会知道这恰好是一个人所能获得的最高贵最深沉的东西,那是青春的最神圣的特权。
身在福中六道骸当然也不知道,他只听见云雀说:
“快看书。这次微经的卷子八成就是他出的,把刚才他问我的那几题背下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