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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莫若莲花凛然绽放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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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显赫一时的大族败落至今日,沢田家族在并盛城里,更多只是空顶着祖宗的名号而已。不过,说起武士应当穷且益坚,沢田纲吉虽手软脚短,志气却始终还算坚定。
倒是哗啦啦堆到面前的大把通宝银札把年轻人着实吓了一跳。
「拿上它们,今晚之前去入江府把它赎买下来便可。」
想了想云雀又加重语气。「人命关天,刻不容缓。」
「救人危难乃道义……」沢田其实并不明白救人和买花有什么关联,云雀先生声名在外,他疑惑却不多犹豫,准备妥当,只问:
「那个,恕我多嘴,这么多钱是从哪里——」
「入江家少主给的。」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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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小的少年在厅堂上亮出堂堂家徽,往昔的峥嵘压在明晃晃的金钱底下,正放上天平,共同向所谓的贵人求取一株莲花。
「父上,我看就给了他罢。」
入江正一神色自若。
演出自买自卖的戏剧并非他所愿,年迈的家主酷嗜收集奇花异草,这魔怔已经不是一辈两辈。他对植物也不是毫无兴趣,但真正厌弃这种鼹鼠一样的收藏癖却是因为另外的原因。
和腹痛差不多。病灶早已扎下,铲除谈何容易。
白兰靠在门外,双手枕着后脑勺,目送沢田纲吉小心翼翼捧着一瓮白莲走向大门外。芙蓉纤小,在少年怀里楚楚摇曳,那时暮雨初歇,四处水光潋滟。
「有福气的小丫头。真让人嫉妒啊……」
男人侧过脸望望屋里,他红头发的小正疲倦下掩盖不住松了一口气,不自觉的微笑很是好看。可是那眉心仍然不肯舒展。
从来不。
高傲的倔强的猜不透的搞不懂的……可爱的人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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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进来的雨溅湿了一小片凉席。云雀垂下肩膀走过去关窗,看见水顺着波浪倾斜的瓦楞汇成一线又一线,它们像鳞片闪亮的长蛇向下蜿蜒。
不是说了让他乖乖等着么!!
关窗力度有点大,嘭一声,震得邻屋刚换上干衣裳的褐发少年慌忙跑过来。「云、云雀先生?!」
「……没事。」
他站在屋子中央。手指蜷曲,碰到空落落手心,摩挲因长期握着铁尺而磨出的茧。想法的凝聚并不止一两天,真相揭晓的一剎那反倒有如破茧,抖掉了翅膀上经久不散的重量。和室里穿行着灰白的光线,入江正一那时的语气淡得像杯清酒。
『她是——花妖之身。』
他恍然。
早就在想,人世哪里有漆色,能染得出六道骸那样炽烈的右眼。
殊途为何在这里交点。一双铁尺打遍天下,牛鬼蛇神无所遁形,他的法度从来不管那些惝恍迷离的分界线。但六道骸缘何停留?他又缘何默许了这种停留?如果只是想博取日久生情,那么对象已错得太离谱——
人的时光是那么短暂。对于妖来说,就像朝露一般。
云雀觉得骸一定也思考着同样的问题。但自己能够想起来的全都是无法抽象成结论的影像片段:骸站在华灯下,站在水滨,站在花丛里,站在悠扬的笛声里,并不掩盖心中的翘盼。
他用完全不正经的语调背诵着,月上柳梢头呀,人约黄昏后。
「谁跟你“约”了?」
「但你不还是来了嘛。」
是这个家伙,渐渐让云雀的视线里开始看见杀人放火偷窃拐骗之外的画面。
他曾经坐在神社前面凉丝丝的台阶上,远离喧嚣居高临下,而蓝发少年在热闹的庙会里吧嗒吧嗒地跑来跑去,在云雀会为之皱眉的人群里钻来钻去,熏着人间烟火,觉得那简直好玩极了。骸吃很多很多东西,捞很多很多金鱼,买很多很多面具,但回到云雀面前的时候总是两手空空。
云雀说金鱼呢?骸说我放了。
云雀说面具呢?骸说我丢了。
云雀说糖果呢?骸说我吃了。
云雀说然后呢?骸说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然后少年像承认错误一样从有点潮湿的和服袖筒里,掏出一个好大好大的莲蓬,说,给你的。
……妖怪是不是都活得这么诡秘又天真。
闭上眼睛又听见骸背诗,声音很轻,然而退远了窗外的梅雨。骸用一本正经的语调背诵着,以为他没有听见,莲蓬沉甸甸的,交在云雀的手上。
名莲自可念啊,况复两心同。
可是他也记得起骸当初在审讯室里讲出的——
『鬼不说鬼话,又该说什么呢?』
一边是本性,一边是本心。你选哪个。
他最后还是重新点了蜡烛。等吧,他想,鬼迷心窍也顶多只这一晚。原本就打算在这时作出确认——如果是该走的,他不会留,只求两不相欠。
沢田看见云雀盘膝坐下,表情从微愠又变成了按捺,于是乖乖拉上门走开。千金买回的莲花放在自己屋里,转回来却已然不见,换作带着红晕的紫发少女,端端坐在榻前,玉指拿着拨子,三味线铮铮有声。
「感君相救,大恩无以回报,一曲聊表寸心。」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适应鬼怪现形显然需要一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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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想必和令妹同样……种属是,莲?」
偌大的庭院里他们遥遥相对。夜雨时疏时密,遍地横流,骸将面具稍稍掀起一条缝,在这种地方他不能完全放松警惕。
「不错。你是——」
「啊啦。从名字上还猜不出来吗?」白兰捋了捋湿嗒嗒的披肩,走出两步看见骸戒备的姿态,又会意停下。「难得他乡遇同类,相煎何太急。」
「她去了哪里?」
「虽然很想和你聊聊天的……好吧。」男人叹息。
抬手指了指院墙。
「名义上是买卖,那姑娘被巧妙地放走了。」小正那个滥好人啊。
骸声音一震。「买主是谁?」
「出钱的是小正,出力的是沢田家族。至于出谋的——」
兰草的刺青笑得无害,「……是你很熟悉的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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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自己兜了一个圈子,最后绕回了原地。
「你和我们不同,凡有活水之处均可去到。」临走时白兰显得意外怅惘,骸从墙头上回头看,院子里被幽闭多年的花的精魂们吸透了整个雨季,绿得妖异的枝叶处处沁出泪滴。强大的怨念,早已淹没了这座奢侈又附庸风雅的宅子,骸不知道距离它的崩毁还剩下多少时间。应当已经不远。
「我可以带你们走。」
「……就像你盗窃其他人家的花草,然后把它们送回山野一样?呵,别把我和它们混为一谈——」
白兰环视四下,像神的宣教者,同时怀着拯救的怜悯和宣判的无情,俯视芸芸众生。不经意似的抬手,将一朵山茶捏在指间,然后突然发力捻得粉碎,听任它在手心里厉声尖叫,化为碧血。
六道骸悚然,但白兰只是笑。
「走了就别再回来。否则就像它一样咯~」
然后他看着骸逾墙而走,抛下满园同族们呼求的戚哀。
你的造化,明明已经赐予了比我们多得多的幸福。
而我只是想……独占小正的视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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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是任人随意观赏评头论足的玩物。但遇到云雀恭弥之后,六道骸越来越觉察自己面临的危险——他痛恨人类的禁锢,报复他们,可是自己却渐渐地因为一个人而挪不动脚步。
原本是四处漂流的浮萍才对啊。
所以他耽于其中,又时常惊醒。他喜欢绕在云雀身边,又隐隐不安。放弃偷盗的计划等于背叛自己的族属,而继续犯罪则是背叛云雀。无论怎样,都要背叛自己的心。
可是,为什么忘记了——
忘记了相信,那个人的话一定可以理解。
因为那是云雀恭弥。
见了妖魔鬼怪也一定会劈头就打的云雀恭弥。
「到底什么时候暴露的呢……」他苦笑,奔腾的水里少年逆流而上,赶往他们约定的地点。
要等着啊,一定——
他想起自己把莲蓬交到云雀手里的那个晚上。萤火虫绕着他们,在晚间的凉气里冉冉飞行,借与微光,照见彼此失神的模样。
遥远的喧嚣,鼓声和欢歌,听起来那么安详。
云雀看他,然后又低头看那个好大好大的莲蓬。黑头发滑顺地垂着。
骸说金鱼很好看。云雀说嗯。
骸说面具很好玩。云雀说嗯。
骸说糖果很好吃。云雀说嗯。
骸说……骸突然就说不出话了。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些呀,明明想喊出口的是,恭弥。
区区人类为什么能轻易地让修行了漫长岁月的妖怪张口结舌,只敢在他听不见的时候低声对着口形:名莲自可念啊,况复两心同……
云雀给了漂泊无定的骸一个落地生根的理由。
换了谁都会想,还奢求什么呢?
他奔走上宽宽窄窄的巷道,古老的并盛城在雨里静默谛听着少年深浅不一的脚印。不远了,那里还亮着灯……
他还在吗——
骸横冲直撞地奔上楼梯去。冲到门前,猛地拉开。与此同时从门的另一侧也加上了同样的力道,导致纸糊的拉门轰地一声狠狠撞进门框里。
动作完全同调但方向相反,正要冲出门去的云雀一下子撞进了骸的怀里。
他听见自己胸口咚的一声,声音穿透胸腔骨胳。反弹力让黑发少年朝后跌了一步,不过骸及时扶住了他的腰。云雀捂住被撞疼的额头。
「唔……跑那么急干吗!!」
骸上气不接下气,全身湿透连头发也耷拉着。「来见你呀!!」
听见这个理直气壮的回答,心口忽然像浇了一杯热水。云雀抬起头,骸身上湿气混着体香,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恭弥才是,」他注意到了骸称呼的变化,听出了问句里压抑着不安。「…跑这么急是要去哪儿?不等我了?」
心口的热量开始向浑身上下蔓延起来。
「等不及了。」云雀说,声音有点小。「所以我决定冲去揍你。」
他看见骸先是楞,然后简直笑得像开花了一样……哦对,他本来就是花的妖怪嘛。
「我也等不及了。」
骸说着,用力地热烈地搂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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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兰站在入江家的围墙外,他赤着脚走,脚底磨出了血。
雨已经停了,他想这凌晨时分,连衙役们也为花气所熏,昏昏欲睡。谁能看得到他呢。
「鱼戏莲叶间。」
用双脚丈量着,血印渗入潮湿的泥土转瞬不见。
「鱼戏莲叶东。」
第二点。
「鱼戏莲叶西。」
第三点。那是什么声音,沙沙的像是野兔穿过丛林?
「鱼戏莲叶南。」
第四点……
最熟悉的那双绿色眼睛远远地投来焦急的视线,他快了两步。
「白兰你在干什么!!?」
「鱼戏莲叶北。」
最后一点落下。咒符完成,巨大的五芒星阵开始从地下浮现,将入江宅邸括在了中央。白兰勾了勾嘴角,他知道那符印入江看不见。
「果然还是嫉妒啊……小正为其他的任何人或生物,露出那样用心的表情的话。」
解脱吧……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