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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莫若莲花凛然绽放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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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魅……也会做这种事?」
在枕上云雀看着他,眸子里的光让他想起清晨在荷叶上滚动的露水,带着让人干渴的湿润。于是骸把嘴唇凑过去。
「谁让我把莲蓬都给了你。」那可是莲花的心啊。
欢爱近于一场仪式。也许是他错解了什么,但在他眼中那是人类对彼此最为坦诚的时刻之一。云雀的衣衫一层又一层,在榻上散落像逐渐绽开的花瓣。什么样的莲房才能承托得起由心而生的琼浆?那甜美让他鼻酸。
手心捻在黑发少年的腰际,让他更近地贴过来,骸听见肌肤相触的细碎声音,云雀的喘息像一阵风。
从来没有想过,在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遇见一个属于自己的人。这样说或许太过自大,却隐含着错位带来的悲哀未来。这种时刻应当把理智抛掷一旁,他猜,人类都是那么做的。
骸抱起来意外很温暖,云雀朦胧地想着用手环得更紧,身心都被莲的清气所吞没,他寻找着沦陷前最后的支点。灯花劈啪作响,浅红的烛影里投射出盛开的姿态,濡湿的疼痛,从身体里一直流向指尖,他把颤抖的气息咬在齿龈。并不锐利,却绵长得让人疯狂:一点一滴,到一生一世。
「不……走了?」
「走不了啊。」
至少现在。
「已经生根了……在这里。」骸戳了戳云雀的心口,以一种听命认栽的幸福到傻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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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凪的修行尚浅,所以还不能像我这样自由移动,只能在本体所植的地点显形。」
他把窗掀开一条缝。「哇啊……又在下雨呢。」
「现在是梅雨季节。」云雀背对着他穿衣服,和服领子在白晰的后颈勾出一道弧线。骸重新放下窗,注视着他衣袖上的刺绣云纹卷了又舒。「她今后要怎么办?」
「问她自己。」蓝发少年忍不住走近他,用左眼的甘露色和右眼的业火色从各个角度贪恋打量。「留下或者回到山间……随她。」
「那倒不错。我之前应该说过了——」将腰带重新系紧,云雀忍不住沉下嗓子,骸各种乱动晃得他眼花。「不要再到处飘来飘去的。我身边也一样。」
「这也是本性难移嘛……」
他看见云雀抛来一个恼怒的表情,然后又叹口气站起来。铁尺正重新占领它惯常的优势位置。「哪天想和它过过招,我会很乐意。」
「库呼呼。别小看我们花妖哦,捕快大人。」
「哇哦还是现在就来试试吧!」这样恣肆的笑容,少年许久没有看见过。
「说真的。」拉开门的时候雨声一下子涌了进来,云雀酣战后的脸颊打上了一层淡白色的光。「那些以花聚财的人家,我会去让他们收敛的……所以你不要再到处去惹麻烦了。」
骸拿腔拿调。
「感君相助,大恩无以回报,看来我只有以身相许了。」
铁尺噌地扎进了门里,拔下来时留下两个没好气的孔洞。「……谁要……!」
他呼呼笑得很欢,望着云雀哒哒跑下楼梯去,在雨里开出一朵浅青的纸伞。人类真的很容易害羞呢。
骸托起下颌倚上栏杆,并盛笼罩在蒙蒙水雾中,多少楼台,都在眼底。他感到一种工笔画似的惬意,然而那平静在楼梯重新响起吱呀声时被打断了。
「我想……求你一件事。」
入江正一掀下斗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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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
到达入江府邸门外他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五芒星阵是用血画成的,只有施术者死亡才能消失。而那个始作俑者——
「啊啦啦。都说过了,不要再回来。」
白兰坐在墙头上低头看他,周身泛着苍苍异色。「我没想回来。」六道骸攥紧拳头。如果不是为了报答入江救助白莲的话,「如果不是被这个家的少主所拜托——阻止你。」
「真讨厌呢。你也是它们也是。」白兰仰脸伸了个懒腰,结果一不小心失去平衡,骸听见掉落的噗通一声。然后是大笑,再然后是戛然而止的阴沉。
「我只希望……让小正痛苦的东西,全都消失好了。」
在昨天的雨夜里并不只发生团圆和浪漫。嗜花的入江家主暴病而亡,一向不问世俗的老夫人突然下令填平池塘,将后花园所有草木全部铲除。知情如入江正一怎会不明白啊——那是被花妖操控的结局。可他又如何下手停下这一切!
「小正那孩子,是我看着他从小长大。」
一颦一笑,全都记得。
只是一株飘洋过海而来的兰草,原本比所有土生的种子携带着更大更大的咒怨……但为了那个隐忍成性的孩子,他将全部的怨念都埋入心底发酵培养。爱和恨从来是如一的偏执又顽强。
白兰还能忆起第一次遇到那孩子的景象。红叶酡醉,秋意微凉,他从案几上无声落地,六七岁模样的小正被父亲关在书房里练习毛笔字,眼眶有点委屈的红。
凳子很高,男孩的脚尖还够不到地面,紧绷绷地悬着。纸上的汉字一板一眼:
『空山四无人,知有幽兰花……』
他走过去,悄悄的,然后恶作剧地突然用半透明的手蒙上对方眼睛。
「呀!」
小孩子从他怀里挣出来,惊讶的眼睛是碧绿碧绿的,让白兰想起西洋海岸明亮的夏日。入江正一望望他然后又扭头看桌上的宣纸,腮边鼓鼓的。
「你害得我又要重写了。」
普通的孩子应该会问“你是妖怪吗”才对吧。
一直都是如此努力,即使知道是徒劳也努力个不停,他看着这样的入江孱弱而坚韧地长大。明知道家中已经被几代搜罗下的花草们的怨灵所侵蚀,明知道父亲已病入膏肓,但还是奢望着两全的办法。尽孝的同时,小正从不想伤害那些背井离乡的灵魂……他总这么傻。
甚至连自己都逐渐侵袭了精气,变得虚弱时,依旧不改。
「让他痛苦的东西?」
骸对着墙的另一侧道,少年试着走近除妖的五芒星又被灼热的光挡回。「你难道没想过自己也是其中之一吗?」
「呵……当然知道。」
早说过我和你不同。我无法离开这座宅子,在这里守着它是我所有的幸福与不幸。小正狠不下心去做的事情,就交给我做好了,这也是为了让他摆脱——祓除痼疾的源头,连我一起。
「走吧。」再一次地。
白兰把后背靠到冰凉的墙上,雨水哗哗打在他脸颊上。「……你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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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他只听见无休止的水声,白兰心想大概是走了吧。然而头顶突然凌空掠过十数条莲藤,如龙蛇乱舞,从高墙另一边直击向他所在的花园。
「明明已经答应过恭弥,不再惹上麻烦的。」
骸的声音有些发抖,压抑着的怨愤不知是指向他还是骸自己。藤蔓在结界中被迅速地侵蚀着,有生命一般扭动,但仍然不屈不挠开始缠绕上垂死挣扎的花草枝桠。
「你们的选择是什么,我管不着……」骸说,更多的青藤从他手心窜了出去。「但这些还愿意活下去的,我会送他们回到应在的地方。白兰,」他蹙紧了眉头,银发男人听见近乎叱骂的吼声。「你确实和我不同。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你爱他,为什么却不爱他所爱的这个世界——又为什么不知道去爱他所爱着的你自己!!!
墙角氤氲的绿苔,照见白兰愕然的脸。他慢慢地,慢慢地跪下去。
「呵呵呵……已经……晚了…………」
「是那个窃花的贼!!」
「这次竟敢在光天化日下现身……抓住他!!!」
骸的动作迅疾,恶鬼的面具再度成为善的伪装,他衣袖一挥,簌簌莲藤齐刷刷截断,从后园中救出的、他那些衔着哀愁的苦命的伙伴,正随着大力的抛洒,重新落进去往远方的自由的溪涧。
少年略一躬身,闪闪寒光从腰间拔出,原以为只是摆设的长刀挡在了胸前。「失敬了。」
毫不知情的衙役向着寻找已久的大盗围拢,逃脱的路线被半圆所封闭。和云雀恭弥不同,三根叉的铁尺朝他重重砸了下来,「一起上,别让他跑了!!」
该死,刚才施术已经用掉了不少体力。
骸库呼呼地从牙缝里笑着。「草民着实冤枉,请大人一定——」
一定……怎样呢?
没有情,如何枉法?
压在刀刃上的力量愈发难以招架,越过捕快们的头顶,余光里入江家少主正扶着墙趔趄地冲过街角。恳求的声线被雨砸得七零八落。
「住手……他不是——」
「闲杂人等不要妨碍!!!」
有人上去架住入江,骸听见自己身后的宅门里有脚步声正在靠近,前追后堵则必死无疑,他运起妖气将面前的刀尖横着一推,电光火石,敌人悉数被甩向一丈开外。但熟悉的声音突然攫住了他的全部力量。
「你——!!!!」
停下脚步,难以置信的凤眸里正倒映着他手中利刃的雪亮。街道尽头的黑发少年,是他的恭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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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闪开。」
难过得几乎要梗住了。
为什么你又站在那里。
为什么你又扮作恶鬼,站在和我敌对的立场上!
妖怪的心思和约定,原来变得这么快的吗。仅仅一个朝暮,都撑不到。
「把他留给我。」
他们看见云雀恭弥手里的铁尺划出流云的弧线,紫色的流苏随着奔跑的步伐飒飒飘动。骸也看着他,假面贴在脸上,雨水盈在那狰狞的眼窝里,又从眼角流下。
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吗?他苦笑。
生了根的,若再要硬拔起,该有多痛。
重新举起刀,然而右脚后撤一步的动作让他忘记了他正站在驱邪咒岌岌可危的边缘。脚底寒气陡然冲起,骸的眼睛睁大了。
云雀没来得及跑到他身边。
现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连雨声也像消失了——他听见蓝发少年轻轻地“咦”了一声,身子怔了怔,接着像是有巨大的力量扯住般,就那么被拖进了五芒星阵中。
「骸!!」
鬼面具喀啷一声掉到地面,转了个圈,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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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江正一伸开双臂,在门前的台阶上站成一个倔犟的十字,好似白兰曾对他描述过的西方火刑柱上的殉道者。想要蜂拥而入的衙役们被他决死的架势所威吓,没有止步的只云雀一人,跟随他径直奔进深宅大院。
「实情请容我稍后再讲!!」
骸蜷缩在湿淋淋的枯草地上捂住右眼,五指抠进地面,指缝嵌满了泥。浑身上下灼烧似的感觉让他意识到自己仍在咒符范围之内,勉强抬起头,对上一双细弯的紫色眼睛。
「诶呀?被牵连进来了啊。」
他发现那男人的轮廓已经开始模糊不清。
「这种阵术的咒语里有个“莲”字,或许是这原因,它对你的影响似乎比对我更厉害。」白兰蹲在他对面,神色和他的躯体一样缥缈。「不过,现在马上逃出去的话,应该没有大碍。」
骸瞪着这人满脸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咬牙切齿。「你果然是个混蛋!!真该死……快去死吧!!」白兰笑眯眯,「嗯嗯,就快了哦。」好像在谈论午饭的时间。
他简直没力气生气了。同类们能救的都救走了,他们所处的、五芒星的正中心,就是入江家的后花园,这里现在已是濒死的世界。
衣袖开始溃烂成灰,蝼蚁啃咬般的疼痛逐渐渗进骸的骨髓。他摇晃着站起来,白兰扶了他一下,然后朝后墙边焦黑的树扬了扬脸。「顺着五芒星的正北端去。」他说。
「这次是真的该走了。」
「你这鬼地方打死我也不回来!」骸愤愤地想,然而嘴角边开始抑制不住地微笑。他蓝色的发梢一点点发出微光。「喂……下辈子,别这么胡来。」
「是啊,得向小正……道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