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夜 ...

  •   云雀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他从床上坐起来,对面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霜。小小的卧室里没开灯,外面的雪大概一直没停过,窗子在木地板上投射出一块魔幻的蓝紫色。掀开被子蜷起腿,发现脚踝的伤处已经重新清洗敷上了绷带,少年这才恍惚想起,入睡之前,六道骸把他发冷的双脚揣在怀里抱着,直到回暖,直到他意识消散。骸坐在床尾意外地安安静静,手指轻触在他的脚心,说,给你唱安眠曲吧?
      调子低而浅,云雀头一次发觉意大利语有时候是忧郁的:

      “Vide\\\'o mare de Surriento(看那苏莲托的海啊)
      Che tesoro tene nfunno(珍宝都埋在底下)
      Chi ha girato tutto\\\'o munno(纵使谁走遍天涯)
      Nun l\\\'ha visto comm\\\'a ccà……”(也难把它遗忘)

      他的意大利文还停留在初级水平,学习的开始阶段进步总是缓慢,对于云雀恭弥的脾气来说是一大考验。后来有一天突然看见阿劳迪和纳克尔站在神社前面商议事情,你来我往的意大利语非常流利,他忽然记起,阿劳迪和他一样,也并不是意大利人。
      在某国情报部通勤的彭格列初代云守,是在到意大利之前就学会了这门语言,还是到意大利之后,所谓的“有了语境”?如果是后者,那又花掉了他多长的岁月?阿劳迪也许认为是工作需要,但面对一门全然陌生的语言时心境是怎样,就算调查了彭格列历史也无法知道,阿劳迪不会说,云雀也不大想问。
      地域所承载的东西,有形或无形的,层层迭加,即使摧毁过、嫌恶过也总留有痕迹……意大利不是他们的家乡,可为什么、居然和他们连在了一起。
      云属性并不是不诚实,只是有时候觉得没必要一一挑明。从这点上讲,阿劳迪或许并不适合做前辈,他的指点一向很少,若是学生/后辈个性又不积极,联系仿佛就若有若无。但又或许,比起某些言传派,阿劳迪是个默不作声的身教派。云雀实在找不到架打的时候也会去向他挑战,而除此之外的教育更多是通过观察进行的。说不清学到了什么,至少是看到了很多,不知道算是正面教材还是反面教材,却比意大利语教材更深地印在了脑子里,像是发黄的、页边卷着、有破损,在某一张的边角里,写着一个隐秘的名字。

      “哟,睡得好吗?”
      骸冲打着哈欠走下楼梯的云雀眨了眨眼,低头继续削一个圆葱。锅子里散发出浓浓的香气,少年抽抽鼻子。六道骸没抬头,指了指烤箱:“面包在里面,自己拿哦。
      这时候说想吃和食大概很不现实,云雀过去拿了一片,转身拉开椅子在桌旁坐下来,从这个角度六道骸给他一个背影,贴身穿了件薄毛衣,挽了袖子,半长不长的头发很难处理,不过当事人向来重视仪表,倒是束得很协调。
      “这里的食物储备还能维持两三天呢。”
      不能不说,斯佩多的考虑倒是很周全,虽然眼下骸不知道那家伙在哪里、是不是还在筹划什么,但至少斯佩多明显没有要饿死他们的意思。
      “啊,对了……你的拐子。”
      就算骸不提,云雀也注意到了,毕竟他平时带惯了武器,一旦离手就很容易觉出缺了什么。它们躺在窗台上。两根……都断掉了。
      他不爱看这样惨兮兮的状况,移开视线。
      “我……对不起,以后再赔你吧。”骸一个劲地削着那个圆葱。
      “不用。”云雀平淡地否决。“我自己会叫人去订做。你在意这个?”
      “因为是我的错。”
      如果能赔的话,如果什么都能赔的话,六道骸……你要赔的岂止是一双拐子。
      他自己清楚这一点,但对于云雀恭弥的存在,骸积压的情绪并不是简单的歉疚可以概括。话说起来就太长,分寸也难把握,他暂时没想好要如何跟云雀提起。还是先从简单的入手——
      “真想赔的话,那就赔吧。”
      原来是省钱优先主义么!!骸张了张嘴,又听见下半句:“赔我……我是说,陪我。”
      他手一松,圆葱掉进锅里,噗通一声响。回头的时候云雀恭弥正托腮望着他。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拿着半片面包,没有了戒指,食指微微翘得很好看。“啊,”索赔者又添了一句,“不过如果是云豆的话,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让你赔——”
      下字被堵了回去,六道骸探过身来吻了他。

      我什么时候出走,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对于这样的问题,我现在越来越摇摆;我开始思考“自由”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我一直以来理解有所偏差。你喜欢站在居高临下的地方,禁止群聚,由空旷和孤独让自己独立于人群之外,但我不是的。漂洋过海,携风裹尘,却始终乐意让自己混迹在人流里面,莲花只有在泥沼里才能盛开。有些东西是我不能摆脱的,你明明也知道,可还是追着我不放开。我们到底谁会绊住谁?
      所以听见你传达懂事的库洛姆那句话,我很高兴;可这是我的负担,你呢?你是云雀,你该飞才对啊!!
      “接下来只有等着和彭格列汇合吗……真无聊,这里没有通讯信号。”分开之后骸拣了另一个洗好的萝卜开始切块。云雀揉揉眼睛,洋葱味有些刺激。
      “那个、恭弥,斯佩多他……之前找你麻烦了?”
      他避免用“对你做了什么”来提问。云雀停顿了一阵,这让骸重新紧张起来,不过黑发少年甩了甩头。
      “哼……只是看到了些讨厌的幻觉而已。”
      “诶?”
      “幻觉。和你有关。”
      过于简短所以产生某些歧义,骸郁闷地想,是因为和我有关所以讨厌吗?切菜的力度顿时变大,刀尖在锅子沿上铿地磕了一下。
      “那家伙!……怎么歪曲我形象的?”
      云雀瞅了锅一眼,好像是嫌汤熬得太缓慢,又起身去拿面包。“是从前的你。”
      我从前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糗事吗该不会斯佩多拿这个来向恭弥诋毁我但那又对他有什么好处……咦,等等……从前?
      他一下子猜到斯佩多大概做了什么。
      云雀没有再就此详述。六道骸动作顿了顿,不小心削到手指,木然含进嘴里,顺理成章又低声骂了一句“混蛋”。
      混蛋,他很早就完全清楚这一点,斯佩多不是什么好人,从世俗意义讲,差不多可以评得上罪大恶极。只是他总以为自己不会看错,就像不会看错泽田那样,看出这么一个偏激又狠心的混账也还有最普通的感情——至少是有过——至少他愿意这么以为……
      即使是在和兰奇亚接触的阶段,骸也没有发自内心承认过“长辈”这种人物的存在,那些来自成人的龌龊和梦魇,他到后来也没和兰奇亚提起过半点。就让这个有点傻的男人认为自己的家族清白无辜吧,虽然不能减轻负罪感,虚伪而美好的回忆却能保全。那样也许对兰奇亚更好一些。
      六道骸想,杀一个人和杀一百个人自然大有区别,杀一百个人和杀一百零一个,区别就不那么大了。他偶尔看看兰奇亚幸存至今的正直眼睛,自己笑笑。
      能有一个长辈,关心他,照顾他,反正也是不可能得到的奢望,所以一直不在骸考虑范围内,他有了朋友,后来又有了恭弥,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失怙的脆弱年龄。直到D斯佩多出现,拉着他一路颠三倒四,在星空下的山麓上走到他前面,那时候骸才突然发现,自己生命里最初该有的一块七巧板,居然在最后被填上了。
      【居然被这个人】
      斯佩多对外人的冷酷骸见识过,和骸不同,他并不吝惜制造无谓的残忍,那些会让骸皱眉的黑手党手段,斯佩多似乎从不刻意隐瞒。就是这么一个混蛋……被他所偏爱也许真是种不幸。
      “你喜欢他吗?”云雀突然问。

      喜欢他吗?
      还是只是……喜欢着那种终于不再是孤儿的虚幻感觉?

      “……不讨厌。”骸缓缓说,把火调大拿起勺子搅拌。“吶,恭弥,你……你和阿劳迪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很强。”
      “不是说这个,”云雀恭弥不明所以,凤眼挑得晶亮,骸忽然有了些勇气。“我是指,你对阿劳迪是什么感觉?”
      他干脆也拉了把椅子坐到云雀身边。十代云守看到一张近似于思考人生哲学问题的有点苦恼的脸。
      “……”
      好想喝汤……云雀又瞥了一眼锅。
      “平时他不太干涉我,不过从来不讲废话。他们自以为是监护人,也许只是那个初代目的命令……但有他在时感觉也不坏。”
      “那么,恭弥对销毁指环是怎么想的?”
      云雀模糊想起了和阿劳迪赶路的时候,曾经问过销毁的后果,阿劳迪很简洁地说出“消失”。
      如果……不在了……
      “指环怎样我无所谓,但他们是不是乐意去死,这应该是他们自己的问题。其它人无权决定。”
      “他们,”骸的肩膀起伏了一下,“他们本来就是已经死了的人啊。”
      “大概吧,可你不觉得和活着没什么两样吗?”
      云雀侧过脸来看着他。骸忽然觉得浑身淌遍了热流,四处冲撞,冲开了他脑中的坝堤。斯佩多也好阿劳迪也好,谁都无权决定他们的死与生,他们只属于光阴,只属于自身。他们不是你的朋友,不是恋人,当然也不是血亲,但你觉得他们活着,他们就活着,你相信他们是怎样的,他们就在你眼里映出怎样的一面。他们也许,原本就是一部分的你自己。
      看那苏莲托的海啊,珍宝都藏在底下……

      “大概是……喜欢的。那个混蛋。”
      不愿被当作后辈,却又享受着、眷恋著作后辈的感觉,其实自己一直在冲那个人撒娇吧。但即使到此为止,骸也仍然很满足了。
      他想有一个长辈在身边。
      他只是,也想当一回孩子。

      听见蓝发少年失神念出这句,云雀搞不懂凤梨的思考回路,于是站起来走去灶前,直接用勺子舀起锅里的汤。身后静了一阵,然后纸巾盒窸窸窣窣地响,再然后一双手突然环过来,郑重其事地抱住了他。
      “啊。”洒掉了。
      “对不起。”
      “哦。”重新舀到嘴边。骸的额头闷在他脊背上:“你不生气?”
      “不。”是在说汤的事吗,“你不喝?”
      “你都不吃醋的吗?”
      “醋?”云雀疑惑地扫了一眼调料匣。骸把他搂得更紧了,心跳声都咚咚地传过来。
      “恭弥……你不能这么……”
      “到底想说什么!!”交流毫无效率,委员长不耐烦起来,凤梨毛蹭在他后脖颈上,扎得他轻微一激灵。六道骸的脸颊凑近了些,悄悄话似的:
      “……我想抱你。”
      “你不是正抱着吗!咬杀!!”
      这次骸终于笑了,笑得很彻底,窗外是黑漆漆的雪夜,他怀里有一个暖炉,源源不断地给他温度。
      “我想对你说很多话。还有我想……要你。”

      ---------------
      可能,是自私、是胆怯,所以才把身边的东西拼命抓紧,也可能只是因为年纪太浅,他还理解不了,为什么有些人会选择把红线抛进风里、坐看缘分了化。斯佩多把衣带打了个死结,而阿劳迪把它割断,谁想到简单的两个动作竟变成日后他们一生的预言。骸总以为,宁可玉与石俱焚,强过落花付流水,可现在他正慢慢试着明白,爱的深浅根本不能通过方式来比出高下。
      为爱而生的痛苦,也远远不止相思那么简单。
      如果有一天这个人不再强大,如果有人比这个人更加强大,会有吗?大概会的。他此前很少用“一辈子”这样的长度做单位来考虑什么事,那太虚幻了,消抹了不确定性未免会让生活变得乏味,只是……只是,假使自己也能和阿劳迪一样看见自己身后百年的光景,那么是不是就更容易看清最初的心情以及可能导致的结果?不可否认,只有强大的人物才能引起云雀恭弥的真正兴趣,但并非单只是强大就能让他追逐到底——六道骸身上还存在着什么别的东西。而对此的意识,不管是骸还是云雀,都是在这次相见之后才开始觉醒的。
      他大概能猜到骸要说的是什么……
      骸迫使自己盯着那灰蓝的凤眼,吸了口气。
      “你要知道,恭弥……我想让你知道,并且从一开始就清楚这一点,那就是你并不是我的唯一。以前不是,今后也不会是。”
      你不是我的唯一,不是我的全部,我的双手,永远不可能只用来拥抱你一个人,我也做不到给你所有的爱。或许是斯佩多的离开让我更清醒意识到了这一点。浪漫的情话从来是夸张的,而事实只会让人们知道,谁也不能独占谁的生命。骸感到自己的心脏狠狠撞向胸腔,肋骨几乎要被撞碎,但他要说,一定要……
      “我不能给你承诺,也不能保证呆在你身边的时间会比草壁或者跳马什么人更多;你离不开并盛,我却不能常回去;我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必须分开,就像斯佩多和阿劳迪那样……”可我爱你,恭弥,“假如发生了什么事,我最先顾及的,会是库洛姆他们,而不是你;如果不得不选择,我会选择丢下你,”可是我爱你啊,我知道我爱你,“不止黑曜那次,很可能在今后,我也还是会反复带给你伤害,”但我爱你,我那么爱你,而且只能一直一直爱你!!!“……所以现在我想要你清楚这些,想告诉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现在……如果你……”
      他哽得喘不上气来。

      如果你想对我发脾气,那就发吧,你有资格,有理由失望、伤心、委屈,然后如果你想离开,想永远不再看见我这种人的脸,我也会理解的,我会试着不去纠缠你,努力不去看你,只自己在心里偶尔想想你。说话吧,打一拳过来也行,恭弥,从我们赢过了初代那两人的一刻,我就有了这种心理准备……你也看到了,你一定也不想直到一百多年后,依然断骨连筋、天各一方!!
      在上路之前,让我们想清这一切……
      云雀望着骸,蓝发少年身子微微向前倾着,像个刚刚七零八落放了一簇箭的初学者,忐忑地想要确认有多少扎中了靶子。他终于完全明了,此前一直笼罩着六道骸的挥之不去的压抑感是什么,骸一个人想了那么多……真话和谎言,他能分辨,从说话人的目光和动作都能分辨,或许这也是受到阿劳迪情报侦讯法的影响。可这毕竟太容易了,因为眼前的人,这个以撒谎为强项的雾属性,明明已经把自己逼到了真实的极限。
      “……所以?”
      云雀语气平淡,动了动被抓得发麻的肩膀。骸愣住了。
      “所……所以……?”脑子里慢慢转动着,他不知所言,过了一阵才突然醒悟过来,扳着云雀的手忍不住一个使力,黑发少年被他搡得摇晃起来。“云雀恭弥,你还不明白吗?!”提高了的嗓音裹着又气又急的心痛,“你被我夺走了那么多,给了我那么多,又追着我等着我,你还不明白一直在吃亏的是你自己么!!!!”
      云雀等着他喊完,然后顿了顿,张开嘴唇。

      “那样的话,为什么,是你在哭?”

      ----------------
      啊啊。说起来也许就是因为这点吧。
      凝视骸冷冻又开化的异色的眼睛,黑发少年慢慢勾起微笑。
      也许就是因此,自己才选择了认定了六道骸……这个人的强,强在对尘世不离不弃,灵魂却和云雀一样飘离在霭霭之外。从来未曾见过这么一个家伙,想坚持自己的路,维护自己的心,却挂着和众人看似一样的笑,选择站在人间熙攘的环绕当中去达到目标。难以取舍,所以痛苦,但却愿意这样活,直到痛苦风干成脸上的笑窝——没考虑过超脱。那是云雀恭弥也做不到的、强者的另一种生存方式。
      也许还因为,他是胆敢对自己恋人讲出这种话的笨家伙……
      “因为相信。”
      云雀说。
      “不是相信你……而是我相信我自己。”

      没那么容易被你伤害。
      也没幼稚到把你当成一切。
      我……才不吃亏。我得到我想要的,连本带利,
      【只要你肯赔/陪】

      他们静默地对坐了一阵,谁也不吱声,直到卧室里的空气变得沉淀。云雀上身只松垮着一件衬衫,这时觉得有点发凉。翻身下床,脚尖刚触到光滑的地板砖,手臂被突然向后一扯,他跌回去,重新跌进一个暖和的臂弯里。
      六道骸从后面抱住了他。“别走。”

      他记不清那晚上是怎么结束的,是不是让六道骸抱着去洗了澡。但他能确定并不是在浴室里,自己的手背覆上骸的眼眶,忽然感到了温热的液体,它慢慢顺着指缝渗开。骸嘴角翘得轻飘飘,声音和睡意混成一体,那时他们暂时忘记了外面的地冻天寒。
      “恭弥……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没说过。”云雀的腮边抖动着轻微的光,六道骸红蓝双眼里闪过一点点释然的笑影。
      “是吗?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已经说过好多好多次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