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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归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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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山冈的高处走,风就越来越大,甚至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什么东西在转动,低沉声响缓慢地传到Giotto耳朵里。背着磨好粮食的当地住民顺小路下山,他侧身礼貌地让出道来,换得一抹友好的微笑。
灰白的风车伫立在山顶,沉着又高傲地等待。
“这里风力意外地强啊。”G在后面客观评价道,蓝宝用手搭着凉棚遮住金灿灿的夕照,发出一个惊叹。“你们不觉得很……浪漫吗?”少年有点兴奋,走到众人前面去。朝利雨月和纳克尔慢步跟上,一脸宽容的表情,忽视G的不以为然;而首领停下来,抖了抖拖曳在草尖上的披风。
“……应该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
他莞尔地望着前方。斯佩多正和阿劳迪站在风车下面。
主动提出来北方巡防,当初Giotto就猜到斯佩多此举多少兼有私心,毕竟Radice虽然不算难管但有些偏僻,不像是好事的雾属性能呆得住的地方。结果这两人根本是跑到这来度蜜月的吧……
“久违了,首领大人。视察愉快。”
雾守轻松地冲他点点头。这时一行人都爬到了风车脚下,一边喘匀气息一边欣赏居高临下的景色。他们站在风的湍流里,褐色鸟群也被卷进这透明的波浪,在晴空的漩涡里追逐高翔,声音传得远远的,也许那边的城堡和村庄都能听见。斜阳散漫地涂抹过半边天,熏染了脚下的森林,包括他们。G索性在岩石上找块地方坐下来,又挪了挪,给雨月腾出地方;纳克尔沉浸在庄严感当中,合上眼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蓝宝高兴地问斯佩多,他能不能登上风车的房顶去看一看。
“嗯哼~你要是失足掉下来可就不好玩了,小少爷。跌进磨盘眼里的话可是连骨头渣都会碾成灰哦。”
虽然这么恫吓着,蓝发青年还是走过去把侧墙上的门拉开,为他向导。Giotto隐约看见里面露出狭窄的楼梯,趁那两人钻进风车里面,彭格列初代轻轻唤了一声自己的云守。
“这地方真不错。”他由衷地赞赏道,余光里阿劳迪站得很随意,双手抄在衣袋里。“之前你们的汇报,我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戴蒙提议的把据点东扩的事,我想是不是再商量一下……”
“前阵子已经和西蒙家族结盟了不是吗。”
“是,科扎特他——”
“那么再向东边谋求扩张的意义不大。”阿劳迪答得沉静。Giotto忍不住看过去,见他灰金的短发飒飒飘动,眼神却很安定,里面无声晃动着晚霞的颜色。
“是说你不同意戴蒙的想法咯?有和他讨论过吗?”
“……”像是回想起那些无果而终的争执,云守的眉心有细小的波动。“嗯。”他不再说什么,Giotto从这简短的回答也猜得出结果,叹息一声,转瞬被风吹去。伙伴们或站或坐在不远处喁喁私语,首领欣慰地望着他们,暖洋洋的光洒在他嘴唇上,逐渐生成一些感慨。
“等形势安定了,该做的事都做完,真想和大家一起去什么地方旅行。”
路很长,也许有些时候必须一个人走,但遇上能同行的人——哪怕不是永久的——他依然觉得很感激。青年流露出憧憬的笑,“其实早就在盘算这个了……去哪好呢……”
一旁的阿劳迪没出声,风车叶片像巨大的表针转过他们头顶,拖出长长的阴影。Giotto注意到,这个人虽然并不表态,倒也出乎意料没有说那句标志性的“没兴趣”。思忖来去,他还是忍不住开口:
“阿劳迪,戴蒙的事就拜托了,毕竟他对你……万一……”
他的话被一阵兴奋的叫喊打断。抬头去看,蓝宝已经登上了二十多米高的风车的屋顶,少年喊着他的名字朝下面不停挥手,差点失去平衡,吓得G跳起来大吼回去。D斯佩多也在旁边,居高临下却如履平地站着,蓝发乱开成一朵,斗篷夸张地飘在身后,一瞬间Giotto错觉这个人下一秒就要从那起飞。斯佩多俯瞰着他们,确切地说应该是俯瞰着他们中的一个人……首领眨眨眼睛走开去,而阿劳迪原地没动,侧仰着脸,看见斯佩多在滚滚涌来的夕色里冲他投下灿然一笑。
预感到了未来的人,和回首过去的人,都是沉重的。那时候,他们是前者,现在变成了后者。
仰面平躺在雪地里,斯佩多挣了挣眼皮。天穹漆黑地悬着,从那里面雪花成千上万掉下来,他躺着,不想搬动自己的四肢。他想象自己就这样躺着,再过一阵逐渐被雪掩埋,等到来年化成水,混进带着腥味的泥土里。到那时,阿劳迪是不是就再也找不到?
没有重量的白絮,一片又一片钻进他空落落的胸膛。
“咳……就说了那种来历不明的什么地狱指环不要用的好……”自言自语地抱怨着重新坐起来,他活动了一下肩膀。远处城里的灯火仍在微光闪闪,时间逐渐逼近午夜。
明明只过了一天而已,好像太多事都变了。人生遭际往往如此。
说实话,他是有那么一点不想让云雀和骸见面的。不是出于嫉妒也不是为了赢那个赌。他在这两个孩子身上看到了太多的可能性,Giotto当年对阿劳迪所说的“万一”,或许也蕴藏在其中。大概从最初就不要开始才是最明智的,即使这世上,他们再也不能体验灵魂相触时那无与伦比的感动,但他们彼此都会活得更安全、更轻松、少了许多痛苦,在没有对方、浑然不知的状态下……斯佩多不清楚阿劳迪是怎样感觉,但他清楚自己遇见过阿劳迪之后,生命发生了怎样不可逆的变化。
这样过,心里太苦了。但愿阿劳迪没有和他一样。
尝过的人总想告诉没尝过的人,不要碰那杯子,它装的虽然是甘露,若是消化不了却会让你五脏俱焚。斯佩多也是,他更希望重要的孩子别像自己一样——只是晚了,太晚了。老天已经让六道骸遇见了云雀恭弥。在透明的壁障里、在地狱指环的爪牙下面,他看见两个少年拼尽全力地朝对方走过去,那一刻斯佩多突然很想找到纳克尔所在的教堂,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只要神还能听得到,容许他喊一声:上帝啊……
自己的心太苍老,双手能够得到的,已经聊聊无几。
骸的情绪波动此刻感觉不到,斯佩多也基本放弃了矫正那小子的打算,随他们闹腾去吧……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冰雪。他的幻术结界像母亲的子宫包孕着整片山谷,给予它短暂的宁静。他闭上眼睛感知,结界外面此刻有人在靠近,从两个方向,数量远远超过应该来的那几人…
恐怕是敌人……
“嗯哼~看来临走前还有点活要干呢。”嗤笑一声,右眼里的黑桃隐隐透亮,他对着谷口方向慢慢展开戾气,如果六道骸能看见的话,少年会明白,真心实意杀气全开时的D斯佩多根本不会输给他的地狱指环。
“再当一次免费劳力虽说无所谓,只可惜要弄脏了我们的地盘——”
夜色正浓,它并不知道自己将被延长,直到捱过交接的时刻。在那之后,孩子们将要离开剥落的胎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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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田纲吉从雾气里看到房屋轮廓的时候着实松了一口气。依靠库洛姆的局部幻术,他们抵御着斯佩多幻境的干扰,所以现在终于走到了真正的村庄的所在地。
“可以的话,我们先进去歇歇脚就好了。”扶了一下因为持续幻术而有点疲惫的女孩子,他小声说。通讯器材都不能用,手表倒还正常,褐发少年撸起袖子看了看,快到半夜。这种时候连村庄也是安静的啊……一家也没有亮灯。
骸和云雀学长到底在哪?
他没有告诉库洛姆,其实如果用大功率X Burner的话,他也许直接就可以穿透斯佩多的幻境。但这个大规模的幻术结界究竟是为了保护他们还是为了捕捉他们,还不能确定,骸和云雀又在其中,纲吉担心会造成误伤,便放弃了。
也许遇见了村里的人就能有线索吧……彭格列十代看着那些两层或三层的欧式小房子,它们像不太整齐的两排牙齿,歪歪扭扭地列在石板路两旁。黑洞洞的窗棂让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回过头去,库洛姆正摇头抖落发稍上的白花,她搓了搓手指,他知道一整夜呆在雪地里会是个严峻的考验。
吸口气,纲吉登上最近一户人家房前的台阶,敲了敲门。
“请问,有人在——”
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听起来特别大,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让他吃惊的并不只是这个……门没有锁。
他站着,脚下僵硬,嗓子一阵发干,少女有点害怕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泽田纲吉从来不是试胆大会的优胜者,但责任和形势把他驱使到了前面,他硬下心试着一推。门里侧有些奇怪的阻力,但他还是把它推开了一点,同时伸出另一只手摸索着墙上是否有电灯开关……
“啊……啊——”
库洛姆的嗓音突然变尖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她的喉咙。纲吉感到她的五指一下子死死抠进自己的手臂,而他也没工夫再去问她为什么了,他的瞳孔同样缩小成了一点……灯亮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随着门扇的打开,地板上拖曳出的深色痕迹是什么……血……地上,墙上,甚至天花板……那阻力是横倒的尸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屋子弥漫着死的气味,而这黑压压的村子恐怕整个都已经——
有些话,骸大人寄来的明信片上从来不会写;有些真实,只静静悬在那些色调鲜艳的布景后面。在来之前她就抱定了决心要知道一切,想去证明自己让云雀转达的那句话,可真的到了咫尺之遥,库洛姆髑髅顿时觉得自己太过软弱。泽田纲吉站在不远处,正在低声向一位老妇人询问什么。首领,别把嗓音放得那么轻,我没事,我不怕的,请也让我听见啊……她试着停止颤抖,试着站起来讲话,可只听见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
女孩气恼又伤心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她现在坐在一间仓房的屋角休息,这是村庄里唯一找到幸存者的人家。纲吉也不曾料想会看见这样近于屠杀的惨状,不过在他逐渐注意到那些死者的统一特征时,心里已经有了点头绪。眼前的老人也是惊魂未定,但少年总算问出了事情的大概。
“就是说,大约一周前这里的村民被集体迁走了?”
他回忆起那些尸体,装束倒是普通居民模样,可细想起来全是男性,一个个看上去惊恐万状,有的还拿着武器……
颤巍巍的意大利语说道:“这些人住下,不知在谋划什么……前天晚上,突然来了一个蓝色头发的男人,挨门挨户的把他们全都——”
“蓝色头发?!”纲吉耸起肩膀,想尽量快地找出可以交流的单词来,“那、那个……是不是和我……差不多年纪的……”
老人摇头。
“大概二十多岁,像个可怕的幽灵……”
泽田纲吉不想承认,自己其实有那么一点庆幸:不是骸干的,不是自己的守护者。而从另一方面讲——他心里又揪成一团——作出这种残忍行径的家伙,正是为彭格列着想;他来到这里是要毁掉指环,从此逐渐消融彭格列的武力,但替他保驾护航的却依然是血的手腕。
褐发少年转向蜷缩在柴堆旁休息的女孩子,她看见一个复杂的眼神。
“D斯佩多,他在保护我们。”
纲吉说。
“大概某些黑手党家族听到了风声,事先占据村庄伪装成居民,打算张开罗网坐等着我们投进来……”
但是那个戴蒙发现了。初代雾守用幻境掩住这一带的同时,独自把埋伏者全数剿灭……杀了这么多人,毫不留情地……他又看了看对面的老太太,大概她是留下来的原住民,所以才被放过吧。
“您别害怕,很快就会有人来帮助您的,我保证。”
走出屋子时将近凌晨,他向老人道谢。天并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雪片单薄而困惑地在空中飞舞着,库洛姆愣神似的轻轻念叨,“骸大人,他是不是一直看着这样的……”少女把三叉戟抱得紧紧的,比之前看上去稍微平静了一点,只是声音含着优美的悲哀。纲吉想,也许应该宽解她,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骸毕竟是个会苦中作乐的家伙,但他和她一样,真的很想责备自己,因为无力,所以没法让同伴从这些令人作呕的事里摆脱。
且不管斯佩多是否赞同销毁指环,为了达到善的结果,就可以使用恶的手段吗?少年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想做的是一件多么矛盾的事,他十几岁的年轻头脑里从来没思考过这类问题。兵不血刃就能拉住彭格列的马缰吗,他能双手干干净净地走到一切结束那天吗……还是说,他们注定要成为扛起罪孽的最后一代?
他内心动荡,但不能讲;他很想说我会改变这一切,但不敢断言——最后他只是拍了拍库洛姆的肩膀。
“我们就快要找到他们了。会好的。”
像是稍微从前景得到鼓舞,少女用手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打起精神,竖直了三叉戟。正在她准备再次施展幻术时,远处突然一声轰响。
爆炸?!
泽田手上嗖地窜起火苗,警戒地朝向对面的山坡,抖动像地震波传过他们的脚底。两个孩子吃惊地朝响声来源张望着,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谷口和相反方向的山坳同时腾起几团红光,在黑色的世界里分外明亮。纲吉注视着距他们相对近的山坳,熟悉的火线扫射形状让他脱口喊出来:
“狱寺君的C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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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已经放弃了守株待兔,打算直接攻破北要塞的幻术防御层。”
“光用眼睛老子也能看出来了!!!”G的弓箭狠狠射出去,在震耳欲聋的炸响中他朝正在稳住脚下的云守抱怨。阿劳迪脸色沉着,“还有另一个新情况,对方可能会带来机动兵器,包括能吸收火焰的装置。”
“那是什么——我的老天!!”
险些被雷击劈中,红发青年急急一闪,“蓝宝我叫你们看准了再发射没听见么笨蛋!!!”
“人家已经在尽力了嗷嗷嗷——”蓝宝把自己的小继承人捂在怀里,这时从巨大的盾牌后面探了探头,“这个时代好可怕,真想回去QAQ……”
“你个胆小鬼!!”初代岚守没好气地责骂着,汹汹的敌潮反而激起他的热情,把弓一次次拉得更满。无视了那边嚎啕的蓝波波维诺和手忙脚乱布阵的初雷,交谈和作战两不误,云守严谨补充:
“一旦碰到,要立刻停用指环;精神体也会被吸食,保险起见,你们尽快退到斯佩多的结界里去。”
“那还怎么打?”
“目的不是打,而是确保销毁指环。”阿劳迪扫开一排子弹,“……让十代练练。”
眸子的某处一闪。狱寺隼人聚精会神射击,和他们正站成一个夹角。刚刚自主研发了CAI,小伙子果断上手,实践非常过瘾,吼得嗓子都在发颤。G带出一声笑。“喂小鬼!争气点,这回可要瞧你们的了……”
“别小看我们!!!”
少年比试似的甩出一簇炸弹,动作漂亮,满头银发轰轰烈烈,转眼又奔另一边去。初代岚守挺满意,目光转开去。“怎么知道这些?”
对答如流。“稍微去刺探了对方的情报组织。我无法隐蔽自身火炎反应,只能争取一丁点时间差。因为之前我们的行动具有迷惑性,敌人的策略是临时改变的,暂时来不及调更多人手。目前有二百左右,隶属密鲁费奥雷,正从两个方向在靠近。十代晴和雨很快就到,我通知到了。此外还有——”
“你到底有多工作狂啊!?”实在忍不住吐槽,初岚把嗡嗡作响的弓弦竖到一边。虽说云守的效率一向很高,在这种时候还如此热爱本职,又没有工资可拿!他头一次为斯佩多感到同情……
想起上次无果的规劝,G摇摇头,侧眼瞥向阿劳迪的脸,忽然又沉默。
那弯弯的蓝眼睛里,没有犹豫,没有逃避,没有任何在闹别扭的神色。并不是在拖延,也不是有什么顾虑,阿劳迪看样子早把一切都决定好了。
G思忖一下,没有问,那个决定是什么。
“——此外还有其它支持。你们分批撤,结界有屏障作用,能撑一阵子。Primo应该等在风车那里了。”
交待完最后一句,云守利索地收起手铐。“我到另外一面去掩护。”
“伙计,等一下。”
初代云守慢慢垂下手。同伴们都看着他,只是一剎那的事,可他们都察觉到了,炮火纷飞中环绕出的是一圈小小的送别气氛。北要塞山谷近在眼前,看不见的结界里,雪花飘得非常安详。
G仰了仰头,朝着黑魖魖的天顶,蓦然想起送Giotto东渡日本的那一晚。他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顿了一顿。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搞不懂戴蒙那种家伙。”
“话题转太快呀——”蓝宝小声笑话他。岚守没管太多,转向阿劳迪。
“说实话,就算现在我也觉得他真是个混蛋……但只要这世上还有哪怕一个人能让他心痛,那他就不算没心没肺。你说呢?”
“……那我大概会让他变成没心没肺。”
听到这里G知道自己猜对了,弯起嘴角。戴蒙,你爱上了怎样的一个人啊——这个人也许比你还要重视你自己,而正是因此,他姗姗来迟了一百多年。G叹口气:“之前也讲过,我们把王牌留到最后……所以我们这些人是看不到了。不过表示一下支持总不算多余吧?”
阿劳迪停了停,背转身,“还有事吗。”
他的同事眉头一挑。“就这些。啊,有关戴蒙的坏话还是别告诉他了……”
男人说:
“保重吧。现在开始,是下班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