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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Chap.41 往事 ...

  •   她不知道她带着这孩子逃了多远,只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从未有人涉足过的地带,风中悠悠传来的原始宁静而清洁湿润的木叶微香让她稍稍心安:追兵恐怕早就被自然精魂迷惑去了远方了吧!

      她缓了缓逃命的步子,悠然漫步于枯陈腐化的败叶之上。背后的鼾声依旧舒缓,一路奔走过来这样大的动静竟然没有惊动他半分。她无言,小孩子就是好啊,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忧心,只要给他一个安枕之处,就算是世界毁灭了也与他无关,依旧可以沉湎安睡于自己的小小世界中。

      如此想着也没有多在意,只是背着他寻了个隐蔽的山洞安置,自己也伏于他身旁闭目宁歇。

      谁知那孩子半夜竟发起热来。

      刚开始只是翻来覆去睡得不怎么安稳,她也不在意,当做是他换了新地方不习惯罢了。可不久他竟说起了胡话,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爸爸”,声音是那样地哀凉无助,绵绵地在夜幕中荡开,听得她心中也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哀悼来。

      她被迫无奈只好起身想着法子帮他降温,心里却是更是叫苦不迭:自己也是闲得慌了居然捡了个小祖宗来伺候。不过想着如若不是自己那一抓的话,这孩子恐怕还不会病得这么重,随即也释然了。毕竟,这样的伤对于五岁大的孩子来说,确实是太重了。

      采了草药嚼碎敷于他的伤口,用果瓠舀了清水送于他口中,紧紧拥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如此一刻不曾停歇。只是,在身体的伤与心里的痛交织蹂‖躏下,这孩子的病势竟越发地缠绵沉疴了下去,半点好转的迹象也无。她终是无法,只好把自己护元守命的先天真元之气输给了他许多,才勉强留住了他一命,至于自伤自损,她已然是无法顾及到了。

      饶是如此,这孩子也是七日方醒。

      依稀记得那日清晨的初阳格外温厚和暖,几日昼夜不舍的劳碌之后,她拖着积年受刑的身子到底是抵不过这样大的损耗,待孩子的情况稍微稳定,她也就伏在他身边沉沉睡去。

      闭眼不过一时半刻,便觉得头顶的毛发被小心而轻柔地抚摸着,一下一下,一直抓挠到她眉间心上。她顿时警觉,猛得睁开细长的双目。

      煞气毕露的狐眸冷不防地撞进了一双清水如粼的瞳中,男孩趴在她前边,一手托着腮,一手放在她的头顶,睁着一双好奇的眼,凝眸注视于她。

      她身后蓬勃煦暖的日光徐徐披洒融进,在他身上覆了一层灿灿金衣,映着他明亮清晰的双眸仿若初春破寒时节子夜时分划过中天的轩辕十四星(注1)。

      心中有一刹不期然的触动,她却只是抬眼看了看他,又把脑袋埋在了双臂中,瞑目假寐。

      “你救了我,是不是?”

      他的声音带着重病初愈独有的沙哑与虚弱轻轻浅浅地传入她耳中,她悠悠睁开了眼看着他,不置可否。

      他亦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张着嘴,歪着头与她对视着,良久才露出个明朗的笑容,大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愉快地说道:“我知道,一定是你救了我的!谢谢你!”而后他凑近她,调皮地眨了眨眼,带着几许骄傲与自豪,用他那毛茸茸的脑袋讨好似的顶了顶她的脖子,“你不用瞒着我,我已经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厉害吧?”

      她即刻送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心中不屑,老娘这几天的辛苦你个小屁孩要是都能从老娘眼里看出来才有鬼了呢!

      见她没有过多的反应,他又重新趴了回去,静静注视着她的双眼。他离她是那样的近,近得她可以在他碧澄的眸中看到她自己的倒影。她微微一慌,偏移了视线。

      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手指轻轻梳理着她脖颈的绒毛,开心道:“爸爸说过的与自然万物的对话,看着你的眼睛,我好像突然明白些了!”

      他的目光忽地黯淡下来,仿佛倏然间被乌云遮蔽的朗朗青空。他低下了头,蜷身缩于一角,因孱弱而显得大得出奇的眼睛顿时蓄满了泪花,低声呢喃着:“爸爸……”

      心下稍稍有些不忍,她挪了挪身子,更近地和他靠在了一起,舔了舔他脏兮兮的小脸,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脖子,试图把某种温暖的安慰传递给他。

      “没事的、没事的……”停留在眼眶的泪水到底没有落下,他狠狠地把小脸往袖子上蹭了蹭,抬头又勉力扯出一个开朗的笑容,反手摸着她的头道,“爸爸现在已经不在了,我要学着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所以,我不可以流眼泪了,就算是害怕也不能哭,因为已经没有人会保护我了。”

      看着刚经历的丧父之痛的孩子扯着明快的笑容、说出仿佛誓言一般的话语,她的心莫名地发堵。伤痛只会给人带来两种结果——奋起或者沉沦。对于像他这般弱小稚嫩的孩子来说,屈服于哀伤也许更是一种解脱。

      然而他没有。

      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过于沉重,以至于他不得不一夜之间迅速成长起来,迅速学会坚强。犹如失了父辈的狮崽一般,隐藏骨血中的王者骄傲不容许他溺毙于忧思,即便是孤身一人再无依靠也必须在危机四伏的森林里挣扎摸索着竭力生存下去。比起脆弱的泪水,这种绝望的坚强才让人更加地心酸怜惜。

      她突然对这孩子的未来生出了几许茫然的担忧来。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小男孩,在人生的莽莽征途上,又能走多远呢?

      没有丝毫体察到她的忧心,男孩只是顺手梳理着她的毛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着话。只是童言稚语,说的不过是些琐碎趣事,她听在耳里却半分没有进到心里。忽而,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重新趴回她面前,好像只有这样平等的位置方能显示他的郑重其事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愣了愣,不觉有些尴尬,被关在冰狱火牢中太久了,久得她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难道你没有名字?!”似乎看穿了她的窘态,他微微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接受了,只是有些发愁地念咕道,“以后就我们两个了,该叫你什么好呢?……”他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着,一边轻柔地抚着她的头,顺着光滑的毛发一直到背脊。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来,揉着她的脸颊笑着说道:“你长得这么白这么好看,不如,就叫「小白」好了。”

      她不禁笑出声来。用这样烂大街的名字来叫她,也不嫌寒碜得慌吗?

      似乎把她的嗤笑当成了一种赞同,男孩开心地扑倒在她身上,一下下地蹭着,还不停地“小白小白”地叫着。

      她无法,反正这名字也不是太难听,只得任由他叫去了。不过在遥远遗失的记忆里,仿佛她的名字中,本就有这么一个字的。

      “小白,这里是哪里呀?我以前从来都没有来过,该不会是爸爸说的「林子的那一边」吧?”闹了一会儿后,他又神奇地回到了原始的话题。

      她没有答话,因为她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难道,真的是在那里?”他觑了觑她的神情,他紧张而害怕的声音里参杂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兴奋,随即又懊恼道,“可是爸爸说过,这里很危险的,从来不让我来的,说我来到这一边,若是不会跟大地对话的话,是回不去的……”他屈膝缩坐在她身边,低着头嗫嚅道,“小白,我真的好想回去,回和爸爸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她默然,他说的万难之事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于是,在他彻底病愈之后,便带他回去了。

      再次见到父亲的遗体时,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激动或是悲哀或是癫狂,只是冷静得近乎呆滞地携她把他的父亲安葬于河边的高石上,然后呆呆地坐在那坟边,伴着父亲的遗物——那件金色的战甲狮子座黄金圣衣,蜷着身子抬头看着天上的流云,一动不动,任天色由明亮沉淀成晦暗。

      她有时看不过去,也会信步来到他身边,在他胸口蹭蹭,或是采了果子放置于一边让他用以充饥。

      这种时候,他总会把她环在怀中,顺了顺头顶如缎的发,低声道:“我没事的、没事的……只是以前爸爸总坐在这里,我只是想接近爸爸眼中的世界而已……”

      这样说着,声音终究是低沉了下去。她无法,这样幼小的孩子,就算嘴里说得再怎么乐观坚强,心中若要释然放下,也是不易的吧?

      又是几日后,他终于从枯坐的高石上站了起来,俯身挠了挠一直伏在他身边的她的脖颈,似自言自语地问道:“看见我这么消沉爸爸一定会很不开心的吧?真是的,都说了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要自己照顾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的,我却……”他说着,顿了顿,然后张开双臂抱住她,仿佛此时,她是他唯一的依靠一般,“小白,谢谢你,谢谢你这几天一直陪着我,让你担心了,我以后,再也、再也不会这样了……”

      莫名地,鼻头竟有些发酸。她私心地,竟希望他能更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不住地哭泣、不住地软弱、不住地沉湎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而不是这样,让人心疼地坚强。

      他们在他从前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沿河谷的山洞中定居了下来。白日里,他与她一起去狩猎采果、拾柴生火、或是把干枯的蒿草割下驮回去垫在洞中筑成并装点简陋的小窝,他人小力单,纵使有她的帮助,每日完成这些工作,总也是要耗费不少时间的。

      日日为着生计忙碌着,他似乎也没有多余的空暇去过分地为什么哀伤着。但每天,总有那么一点时间,她总能看见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父亲的坟头,呆呆望着远方不说话。

      然而这样的时刻,每日也只有那么一会儿,不会很久。

      亦或者,在他即将忘情地沉沦于回忆之时,她便会适时地走过去,拱着他,推着他引他去到河畔草坡上,采集野花、扑蝴蝶或者是逗弄其他的小动物。总之,她就是想找些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似乎也明白她的苦心,每天都很开心地笑着,那种悲苦无助的神情也日渐稀少地在他脸上出现。

      只是在夜深如晦万籁俱寂的时候,他总会悄悄溜出栖身的山洞,坐在只属于他与父亲的孤石上,埋首于膝间,竭力压抑着哽咽孤弱的哭声,在漆黑的夜里尽情地释放宣泄自己的哀伤与痛苦。

      这样的举动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不能干涉亦无权干涉他这份仅存的念想,只能默默地伏在一边,听着低弱延绵的哭声安然假寐,直到那酸楚的声音转为悠长平稳的鼾声时才缓步踱出山洞,咬着后领把他提回山洞安寝。

      闲来无事时,她也会用“紫微斗数”或者“铁板神数”这一类的术数帮这个孩子占卜问命;只是,无一例外的,所有的方法在推演到十年后的某一天时,却再也衔接不下去。对于八卦易经,她虽然不像乔家老八或者那不死掉的初祖那样策无遗算,却也算是难得的精通。至少,生死命宫,她是从来不会算错的。

      心烦意乱地丢掉在地上划演的树枝或是占卜的蓍草,如今她只能期盼着,是那八百年的牢狱之苦让她功力大减,才错算了几处,结果,自然也做不了准了。

      夏日的森林总带着一股蓬勃生发的朝气与张力,一扫而空沉压在心头的阴郁与缄默;在这种升腾活跃的气氛中,炽烈的阳光也只能成为这份昂扬与激进的渲染,半丝苦热难熬负面之感都遗留不下。

      男孩最喜欢在这样暑热的季节里下河摸寻自己和她的晚餐。赤着脚一深一浅地踩在河里扑腾摸索着,在凉丝丝的水里一泡就是半个下午。

      她也懒得管他许多,只是在小溪河水中用灵力布下网阵,免得孩子被湍急的水流冲走罢了。然后蔽在附近阴凉的树荫之下伏地而卧,午休小憩。有时候一觉醒来,见红日向西,男孩却还是一无所获,站在水里懊恼地拍打着水花。

      她不禁失笑。这片森林、特别是他们所生活的河谷,灵气格外充裕,以至于这一片区的动物们都比其他地方的机敏了几分。若是修行得当,百年之后出了些个修成人形的精怪,她也不觉奇怪。只是这里的风土人情甚异于中原,那些修真道法只怕也是没有的。倒是可惜这么一片天造地设的修行之地了。如此说来,他这么个小孩子,想要抓到那些灵性甚异的鱼鱼虾虾还真不算易事了。

      有无限的温馨与柔意漫上心扉,每至此时,她暗中便用灵力禁锢或是减缓游鱼的行动,让男孩能够轻松地抓住这些水中的精灵,然后看着开心兴奋得手舞足蹈的他温默而笑。

      “我不懂,真的不懂!爸爸说的与树木、河流、大地和动物的对话,为什么除了小白你之外,其他的东西我都读不懂呢?”有的时候他在捉完鱼后也会这么问她,泄气地滚在地上耍赖,“爸爸眼中的世界,我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呀……”

      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像她这样的天地灵物生来便有通晓万物之能,山川大地、草木虫鱼皆在她的感应之内。他的这种苦恼她自是从来也没有体会过的。但她也知道,若人类也想像她这般物我一体、无我无物的话,必得有相当的修持才行。

      她没有接触过他的父亲,但是从那个男人残留下的安宁祥和的气息来看,那一定是位智仁皆备的悟者,否则也没有让万物同哀的资格。

      只是这样的境界,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够理解到达的。纵使他目光纯澈心思恪纯,参悟到这一层也是极其不易的;但父子传承,总有那么一天的。

      她无多言语,只是低头鼓励般地蹭了蹭他的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Chap.41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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