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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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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向晚，赵余心提着竹篓，坐上早已等在家门前的黄包车。篓子用绵纸桐油糊了里子，依照父亲吩咐，装满了她最爱吃的糟白鲞和野鸡瓜子。车子慢悠悠地在湖边行进，她心不在焉地凝望冬景。渐近市区，忽见路边一群男女老幼衣着褴褛，面黄肌瘦，或卧或坐于尤加利树下。余心不禁哦一声。车夫向路边看一眼说：“灾民，里下湖的。郊外才多呢！”余心在车上清楚地看见濒死老人散光的眸子，孩童呆滞的目光。她踏踏脚板：“停一下。”
车夫不解又沉默，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下车，站在地上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向灾民走去，在零星路人和灾民共同的惊诧目光中，低头把篓子塞给一位鼻涕邋遢的老人，小声说：“请你们吃”，就回头坐上黄包车，低声道：“走吧。”
她不知肖川就站在不远处，正看见了这一切。
一路上，余心都觉血脉贲张，心跳得扑扑的。迎面而来的行人，清新得如迎面而来的林荫。他们似乎都在看她，就连车夫也拉得分外轻快。她真想下来自己走，却又踌躇。就在这踌躇间，已到山脚。
她注视车夫汗粼粼的额头，忙道：“快回去吧。今天辛苦了。”车夫惊奇地笑，咧嘴，牙齿雪白。余心顿时脸红，胡乱看着别处。车夫拉着空车离去。
余心舒口气，又觉得好象连这车夫也对不起似的。刚才的壮举如过电影，在脑海里无数遍充实地回放。不知不觉已到宿舍门前。她才留恋地笑一下，收起什么似的，慢慢推门。灵漪正舒服地靠在床头，读张岱的《快园道古》。“看什么呢？”余心笑问。“你老人家借的冷门书。”灵漪读得兴起，一字一句念道：“陈眉公曰，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淡宕故也。“她将最后一句着意重复几遍，“余心，我怎么觉着这明明就是在论几百年后的你。”
余心对镜摘帽，在镜中笑瞥她一眼：“我？我有何意？”
“汝非教徒，却大有出尘之意。”灵漪摇头摆脑。
“可我还有服务大众之意，却常怯于行动，请问你的慧眼看出没有呢？”
“你真是好人啊，余心。”灵漪光脚跳下床，按着余心的肩膀，左看右瞧，嘻嘻笑。
“好人——真有用么？”余心嘴角上翘。
“也许，将来你终会付出行动的。——你永远都是好人。”灵漪收敛笑容，认真、感慨。
余心忽然站起：“别讲古了，该用晚餐了！”
“那糟白鲞呢？”灵漪围着她调皮地左右乱转，“为了您这道赵家菜，我可连下午茶都没用哪！”
“忘了。”余心羞涩一笑，“走吧小姐，咱们的日子真够奢侈啦。”
次日课后，余心情绪愉快，去教务科办些杂事。教务科宿务科办事人员在同一间大房子里办公。透过软缎子门帘，余心正看见刀条脸的女生宿务娄荷主任那双裹玻璃丝袜，挤在高跟鞋里的小脚，如两把尖刀，在水磨方砖地上一下下跺得很锐。她不由打个寒噤，又想这名字里带 “荷”，平日也自诩风韵的娄主任，据说曾在某出版机构打发过几年光阴，后来结婚有了子女，才托人调到这个轻闲地儿。平日里她总守在宿舍楼口，对自己虽不免也要带些衙门办事员必有的不耐烦之意，但大多数时间还是笑眯眯、显得颇有修养的，而且在女同学中也颇存善人口碑。于是心下稍安，抬手要敲，忽听娄主任边脆生生地大啃苹果，边狠狠道：“人都说在公立大学钻头觅缝的穷鬼很不少；而咱这破学校哪，只要兜里揣满大洋，多半就能进。这儿，不是公子哥儿，就是娇小姐。可你们瞧，凤凰群里也藏着乌鸦。大家子里也有像新闻系赵余心那种含着金钥匙出生，却出落得又傻、又丑的，不幸，又是女人！真看不出，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到底有啥用？啊？要是我的闺女啊，一生下来就溺死她！”
余心全身战栗。若非亲耳所闻，真不知这杀气腾腾的话就是从那平日对自己还算客气的宿务主任薄得虚无的唇齿间吐出的。
众人哄笑，声调有高有低。这娄主任一向会做人，有威信。况且她发出的利箭，正打中许多心坎。
比动物更原始。这许多人，包括刀条脸娄荷在内，与她无仇无怨，却铆着心要整她，甚至置之于死地。只因为那不受待见的外表，激发起故意的，群体兽性的——残忍。
赵余心猛一回头，正和肖川打个照面。他穿着打补丁的长衫，捧了堆零散旧票子，一看就是来补交学费的。
赵余心转身疾行。
她被剥得赤裸裸地，活像一只人人喊打、四处逃窜的老鼠，冷不丁立在肖川面前。而手捧千辛万苦凑足的票子来此势利之地的肖川，必也将被剥得赤裸裸地，同样站在她面前。只余逃遁一途，逃得越远越好。这，是双方的解脱。
肖川却紧跟不放，声音急促：“她是混蛋。混蛋的说法，自然是不值得你放在心上的。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混蛋，很多混蛋不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平日你免不了会把他当做好人。可你，千万别灰心！”
赵余心恍若未闻，呆呆挪步，肖川似不放心，还跟在后面。不，现在千万别给我同情！赵余心的心在呐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