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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入门暗数一千春 ...

  •   奶妈,好端端的你哭啥,丧门星!”
      转眼已是初春了,春江终于湖碧天青。北山的古梅已次第绽放,暗香氤氲。冯兰薇手捧一盏绿锈斑驳的西汉陶罐走进天井,罐里几支斜插的绿萼梅香气四溢,飘在水中的花梗却是被生生折断的,汁液宛若清泪,活生生地显示出它们曾遭受多么粗暴的对待。
      宋家人口多,开销大,主妇冯兰薇的脾气就更微妙不可琢磨。几个女佣都因“杵逆”被先后扫地出门;贴身佣人最后仍只留下那位懂得眉高眼低,看人行事的老奶妈。奶妈是灵漪的奶妈,伺候过原来的苦命太太,对新太太也很会逢迎。
      宋鲁直父女都是梅之挚友。自打十二年前和这个夫人成亲以来,鲁直的傲气就被成功地磨了个一干二净,末了只剩这点案头清供还未被消灭。从前,每至冬末春初,从后花园折些寒苞乍吐的梅枝送进书房都是奶妈的任务;只是这两月来,灵漪在家养伤,奶妈既要伺候病人,又得烧饭洗衣,实在忙得四脚朝天。鲁直虽惧内,却也爱长女,看在眼里,叹在心上。于是,经过一番软硬兼施,夫人冯兰薇终于同意暂时承揽这桩轻省差事。
      “啥个破情趣!”兰薇并不喜自然之美,宁愿在卧房摆些四时不凋的假花。这是个打扮得过于花俏的美艳妇人,上月刚庆完30大寿,却已是三个男孩的母亲。
      宋鲁直尚在壮年,离鸡皮鹤发还早着呢,尽可能给妻子提供优裕的物质条件和很高的社会地位,但她隐约的委屈是永远填不平的,有时竟想莫名地哭上一场才能痛快些。只有在化妆、制衣,跳舞、应酬,飞旋于男人们爱慕的眼光时,少妇才能暂忘委屈,得到餍足。——她不愿和丈夫在一起。
      不知不觉中宋鲁直的宽容越来越如山似海,他机械地满足妻子无限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也正因此才不得不出山屈就教职。仅凭积蓄与参事部薪水,已很难餍足妻子末世狂欢般的一掷千金。

      在小厨房煮银耳莲子汤的奶妈听到太太质问,抬头忙换上笑脸,隔了青琐窗道:“嗨太太您千万别多心,我是为大小姐发愁。她的伤口总不能好利索,这样下去,大家都辛苦来哉。她自己呢,人又倔,最近胃口更差了......。”
      “不爱吃就别吃!”冯兰薇站在窗下一脸轻蔑,“你们就是把她惯得不成个样子!”她探头看看冒热气的小锅,“这是给她煮的了?”
      “呃,是老爷吩咐的。”奶妈对答如流,“您的燕窝粥早好了,已送进卧室了。”
      冯兰薇捧着陶罐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回头问道:“怎么那位付先生又来看望小姐了?”
      “是啊。”奶妈笑成了一朵花,“有他陪,小姐大概还好得快些。其他人来,您,呃,老爷又不同意。”
      “老爷怎么会同意!老爷还想让她退学呢!要不是看在付先生爸爸当年给老爷看过病的份上,怕连他也进不来!””冯兰薇气得很夸张,“好好的大小姐,去参加什么游行,和那些穷鬼激进分子混在一道,真丢死了老爷的脸!这样的性情,真是种气不好......还不能说!反正我是不要管她,管我自己那三个讨债鬼还忙不过来呢。”
      “要说付先生,家世还不错,人也漂亮。”
      兰薇沉默一下,想着付翔那两个深深的酒窝。“小白脸,不中用的!”捧着罐子走了。

      要是让灵漪听见继母这番刻薄的议论,她准保也闹翻了天,冲出家门绝尘而去,但此时她正坐在后花园的山涧边,拿着本义山诗集默对着寒梅。阳光在这早春的上午越发明朗了,她知道这时准能好好地想些心事。可游行、示威、流血.....怎么竟统统演为流云了?
      一阵微醺的香气飘入,她下意识地抬头,月亮门边付翔一袭白衣,持一色暗红腊梅,正怔怔凝望自己。
      “哈,好美啊!”灵漪心中大赞。她和余心不约而同,都对门、窗这两种意象情有独钟,其实欣赏的还是后面蕴籍的幽微深隐。想到刚读过的义山诗,她不由脱口念道:“入门暗数一千春,愿去闰年留月小。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伫苦留待君。”
      “MISS宋,你的脸色比起昨日来又见红润了。”付翔没听过却记下了。他也觉得很美。于是满面喜悦,翩翩而入,在进月亮门时特意站在槛上停留顷刻,才把脚郑重跨进,然后才将花奉上:“适才在吟什么?”
      “不知道就算了。”灵漪指指诗集,落寞一笑,“一时触景生情罢了。”为掩窘态,她举起那束梅花闻了又闻。

      付翔不便再问,在她身边坐了:“我进入的是一个多静美的丘园!若未生于这离乱之世,我们的人生该是另一副图景吧!”
      灵漪以手支颐,似被勾动心事。
      “怎么你累了?我陪你回房。”
      “外面的局势......到底怎样?有没有逮捕什么人啊?”
      “受伤如此之重,又休养了整整两个月,你竟然还念念不忘?他们到底下了什么迷药!”付翔腾地站起,神色陡然焦急,双手一挥,似要奋力逮住潜在之敌:“这两个月有人来看视过你么?我付某从不信任何政治信条。搞政治的大都如此,人权、人情是其最大天敌。你既已做了回冲锋陷阵的棋子,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难道还要任其摆布?”
      灵漪沉默。

      “灵漪,不要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了,好不好?洁白的羽毛却偏要随风没头没脑地向石头上撞!有什么用处呢?爸爸昨日来信说眼下国内局势不稳,他希望我一毕业就去美国进修戏剧表演。”他牵动嘴角一笑,“我本无炽热的留洋梦,可看看亲友里有多少家庭的子女已经或正在准备出去。就像人来到世上多须结婚生子延续血脉一样,出国就如同封建时代的科举,是我们这阶层子弟必走甚至不得不行的道路,一个家庭至少得出一个。你虽是女孩,此种义务或曰责任不一定落到你肩上,但老伯开明,对你也寄予着希望。你如能镀镀金,他老人家肯定高兴。”
      “家里开销这么大,如何出得去。”灵漪随口答,“况且我也不知自己到底想不想走。”
      “我——资助你,灵漪。好么?”梅枝映着付翔渴盼又迷茫的眼神,“女孩子在这件事上本不须自己费力的。除非那特别优秀的。还有一种,就是没能嫁得个出洋的丈夫,只好靠自己奋斗。”

      “我们的交情可没这样深。”灵漪不快,自己竟也是被他划在那“特别优秀的”之外的,一瞬间她想到那清华的文静女生,那沉稳睿智的眼睛在梅林后面如墨玉样闪烁着。这姓江的女生若不搞政治,会不会凭自己的本事出去呢?即使搞了政治也有可能出去吧?她又会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呢?那个念物理的么?——灵漪撅嘴回道:“况且我也不接受资助。”
      “为什么我们始终不能再前进一步呢?”付翔痛心疾首,“这几年不知多少人为我介绍女友,我都拒绝了。艺术家是苟且不得的。我参加剧团,不能说全因你,但你确是今生最令我心动的姑娘。你不仅美,还有独立的人格。我爱就爱这个完整丰富的你。难道我们就不能好好谈一谈?难道——你也因我不是搞理工法商的,就因此瞧不上我?”
      灵漪一时哑口无言,干脆不表态。她虽不庸俗,却也不能免俗。——况且家世摆在那儿呢,又生了好相貌!好在未来还远得很呢。但她还是为心底逃不掉的势利抱愧,更有些看不起自己。“可我们是负着另一种重担的!”她开脱地在心里叫着。付翔见她不答,顿如五雷轰顶,颓局是无能尽人力挽回的。他对自己说,谁让你没用世之才!他此次来本是意欲表态的,所以将白皙的脸刮得干净,隐隐可见些青胡茬,如秋日收割后的麦田。此时那修长的手指不听指挥地颤动起来,表现出极度的弧线美。宋灵漪盯着那手腕处青筋自然形成的小弧,几乎怔了,忙扭过头去。
      那指尖犹豫着挪过来,触触她的手,她立刻条件反射般站起来。“付先生,你可知我的小名是何种来历?”她嘲讽一笑,“亭,停也。到此为止之意!起此名者正是父亲。家父他不想再和家母生下任何孩子了,尤其是女孩。其实出自极端痛苦下的好意:他怕女儿也是丑的,会重蹈她们母亲的悲剧——却不想那悲剧的始作俑者为谁!”沉吟良久,她渐渐平静:“家父是好人,好学者,更是爱国者。可有时好人之间也会产生悲剧,甚至巨大得不可调和。这才是人间最深的痛。”天色忽然变了,一霎时阴云密布,越来越重的黑云中,浓密的乌发与风共舞。
      一种极度怜爱的情感立刻涌上付翔的心。如果倾诉这人间悲苦的是随便哪位佳人,他定会毫无犹豫地上前拥她的肩,吻她的发,甚至恨不能把一切马上交托给她——他常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脆弱汹涌的温情甚至激情淹没得无法喘息。
      但那是宋灵漪,所以他不敢,只默默自语:“POOR GIRL,POOR GIRL!”“你为何不说POOR WOMAN呢?”灵漪心下悲凉。但她这次原谅了他。然而她想结束这场并非完全不投机的谈话了——毕竟他身上有吸引人之处。于是,灵漪逃避似的将头发一把挽起,胡乱扎了个纂。“宋小姐,请不要这样对待你美丽的头发。”付翔目光痛惜。灵漪却逮住机会冷冷回击:“知道么?我小时候常想出家当尼姑的,却舍不得剪去这把烦恼丝。说起来真是个笑话。我常在和爱美之心斗争!”她不打招呼,一径走出花园,撇下付翔立在当地。他愣了片时,拣起几根落发狂热地吻,眼泪不觉滴在上面。“POOR GIRL,POOR GIRL!”他用英文念出雪莱的诗:“不要掀起活着的人称之为生活的彩色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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