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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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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余心坐着黄包车,从乱哄哄的家回到春江大学。
宿舍里,未回家的几个女生正围桌而坐,对着张摊开的《中央日报》,无不神色凄惶。听到余心走进的轻微脚步声,她们忙转过眼睛去。“雷娅,你看日本人到底会不会打到春江?”一个女生渴求地盯住她,似乎她就是战争总指挥。
自从一年多前赵余心随宋灵漪参加演剧、编报等公开半公开的政治活动,变得忙忙碌碌,甚至带了几分神秘色彩后,室友们对她的态度反添了几多亲近敬重。这是她从前绝未料想到的。温暖之余,余心意识到可能人性并非如自己所观察的那样悲观,有些原因还是要从自身挖掘的。于是,就带着这种既温暖又焦虑的复杂情绪,她回答:“长期抗战肯定免不了的,中国积贫积弱近百年了,受尽列强欺侮,只有打赢了才能走向民族复兴和现代化之路。”若论对政治的关注与敏感,对政局走向的准确揣摩,她不但远胜绝大多数女生,就连灵漪也甘拜下风。
几人频频点头,显然十分信服。朱莉说:“上海打得这么凶,真不知表哥到底怎样了,本来他一过完暑假就要出国留学的。”说完悄悄拭泪。众人都不言语,朱莉的感伤既普遍又不合时宜。一位历史系女生开口道:“还是琼好呀,上月就退学做少奶奶去了。”“做少奶奶就能逃得脱战火?”有人反驳,“何况沈宏达已报名参加空军了!”“真的?这么一个公子哥儿,竟......”“大家都在议论保卫国土,可沈宏达却已身体力行。真真了不起!”“我要为他和琼祈祷一千次,一万次,愿上帝佑他平安!…….”
赵余心有些惘然,悄悄退出,漫步踱至走廊。溽暑炎热,两排长窗都开了。隔着纱幔,野花氤氲之气无可名状。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过去一到周末,不远处的礼堂就灯火缤纷、舞许盈耳,有人唱戏,有人跳舞,各得其乐;烂漫之状宛若天堂。而就在这盛夏之夜,却只露珠依旧晶莹璀璨,周围寂静若死。即使远离一切欢会如赵余心者,此刻亦不免暗生恍如隔世的悲凉。
她信步走到琴房外,听见有人在弹萧邦的《降e小调波罗乃兹》。定是灵漪了。余心静靠门外听着。她自幼失怙,没有得到过多少来自亲人的关心,也就未能学习一门乐器以自娱;但她对音乐也是天生地敏感热爱着的。在西乐中她最爱萧邦的《革命练习曲》,那是钢琴曲;还有萨拉帕蒂的《流浪者之歌》,小提琴凄婉吞绝的调子表达出茨冈人千百年来飘荡流亡的苦痛,却是属于全人类的普遍情感。甚至她总感觉这许子就是萧川,那离去了正在执戈战斗的朋友。对他的往昔她毫不了解,也不想去探求,但每看到那双沉默深陷的眼睛,就如融入了雄深的北国山川。她也自知若在专家看来这样的艺术欣赏品位还算不得最入流的——管它呢。此外她还爱《自新大陆》《伏尔塔瓦河》这样气势滂沱的交响乐。最怪的是她并不大喜欢听音乐会,甚至也从不买唱片。她只爱在静坐或躺卧着浮想联翩时,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錚琮的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乃至交响乐的许声。隔了楼板,隔着空气,即使那些不熟练的弹奏也带有种诗意。此刻她听着那忽而阴郁悲愤,忽而又慷慨激昂的许调,胸臆间同时拥抱起激烈与柔情。
她踏着旋律,大步迈进琴房。
灵漪意识到了,却未作停顿。她略为短粗的手指更迅速地在琴键上滑移。有几个音接连错了,如汹涌的瀑布里混入些杂质,令余心脊背生刺。她真恨不能将其择出重听一遍,那些张开的毛孔方可妥帖平伏。真是王大姐们常讥讽的小布尔乔亚啊——她不由自嘲起来,战火就要烧过来了,竟还在意这几个错音!留恋花朝月夕!.将来,将来是否还有听萧邦的机会呢......
结尾悲壮的宣叙调弹得并不饱满。琴声戛然中止。灵漪端坐,依然背对着她:“失去祖国的人,就是这样子找不着灵魂。”余心走过去半靠琴身。阿尔米达纵有千般不成熟,但她气质中这种圣洁的,一触即发的激情却是余心最赞美的东西。
“听说学校下周就要转移到内地去了。”半晌余心才开口。
“我也听父亲讲了。不过,”灵漪望向余心,眉目间带些歉意。为什么她会有这神气?“雷娅,我要跟老方、王大姐去上海。”
余心愣了。
“昨天我见到了王大姐。”灵漪犹豫一下,并未说明其实是王大姐主动把她叫去的,“她说上海战事正烈,那里也是各力量、各事态焦点所在。王大姐和老方准备加入抗日救亡演出队。上海《民族魂》周刊社主编江漓先生和名记者赵凡也修书一封,邀我共事。”
“你当然该去,这是每个搞新闻的梦寐以求也不能推卸的职责。况且你去年不是采访过虹桥机场守军么?”
“是啊,我和那里的一些青年军官非常熟悉。”
“那就更该去。这次上海之战,真是非比寻常。”
灵漪犹豫一下:“那么你呢,你跟我们去吗?”
余心白皙秀气的脚脱出绣花拖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来回搓着,没有答话。她显得茫然,甚至压着汹涌的屈辱的情感。
“只可惜他们并不像我这样了解你。”那只残缺的,无生气更无光泽的眼睛令灵漪暗自叹气,不由又替她作出了决定:“这样吧,我们先去开展工作,你或随学校撤退或回家等候。一有合适机会,我就立刻给你去信。”
“这样也好。”余心淡淡道,“我想,这也是王大姐们的意思。”
灵漪没有说话,只按出几个古怪的音符。
“伯父同意你去上海么?”
“......我刚从家里来。”因不愿回忆父亲的慈爱和幼弟的娇憨,灵漪压着情绪,只简单道:“我想到上海后给他寄一封信。也许这就是永别的信。”
“雷娅,你理解我此刻的心情么?”夜已深了,月满西楼。千百年间,这轮皓月曾映照过无数中华民族的耿耿忠魂。窗外竹林空翠,灵漪倚立窗边,近乎凄清的月色映衬着她皎洁的目光,“我决定了,——我好像总是幸运的。——在这民族沦亡,烽火遍地的动荡年代,在紧要关头我终于找到了救国救民,也能拯救自己的路。我意已决,再不会转向别路了。”
余心过来,和她立在一起,融合于月色里:“我明白,都明白。你的性格决定了你就要当这样子的人: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声音轻微却清晰可闻。当没有必要说一些幼稚慌张的话语来插科打诨,掩饰不安和自卑时,她就是清明、激情的,甚至见识卓越的。
“对,就是这种把自己融到一种伟大事业里的,身不由己的情感!”灵漪为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而喜出望外,“千载不相违!千载不相违。”她重复几遍,像在发一个庄重的誓言,“雷娅,我和你之间已不单是知己的情谊,我们——是同志了。”
“阿尔米达,”余心也很激动,“即使你选择的是少人行走的小路,我们也永远是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