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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落月关山何处笛 ...

  •   1937年盛夏时节,上海浸于血腥酷热的烟云中。
      8月底,宋灵漪随方、王抵沪。后者马上按照组织安排加入抗敌演出队去了。灵漪稍作安顿,独自赶往位于虹口的《民族魂》周刊社。
      周刊社的编辑工友都挤在一座石库门房子三层办公,灵漪因一年间几次来沪采访机场守军,已很熟悉。但此次一下黄包车,她便立刻被乱离之象强烈震撼。只见狭窄的弄堂人流拥挤不堪,难民、宣传队夹杂着报童、卖吃食的来往纷纭。她刚小立片刻,便见一群难民包围过来。有人低声恳求:"小姐,行行好吧!我们的家都叫东洋鬼子炸了!""这世道可怎么活啊?......”
      灵漪忙掏兜倾其所有。这时一阵激昂的口号声伴着隐隐炮声又吸引住她,原来一群中学生正在弄堂口作抗日宣传。她刚想过去听听,忽闻有人在唤自己,语调是无限的惊喜:"停车!宋......小姐!”
      灵漪回头,发现弄堂对面一辆黄包车,竟是付翔坐在车上招呼自己。他目光怔忡游移,头戴巴拿马草帽,连身上彩色的衬衫也颇具南洋风情。灵漪心下万分诧异:在这紧急关头,他不留在印尼,也未去美国,怎反到此了?
      一年未见,付翔很显黑瘦,胡子也没刮,那彷徨忧郁气质倒着实减了几分。他跳下车穿越弄堂走向灵漪,拿着一根烟却不抽,只是定定注视着她。
      “烟烧手了。”炮火纷飞中旧友重逢,灵漪自然感到激动,可付翔这神情又令她颇觉尴尬,竟只得以这句平淡的话开头。
      “我想得到你会出来,却没料到你也来了上海。”于是付翔把烟掐灭,随手想扔,忽又停住,掏出一只瘪烟盒把大半截烟头放进去,又将烟盒小心揣入怀中,抬头向灵漪不好意思地一笑。
      “可你怎么也来了呢?”付翔不答,只取下草帽煽风,也为灵漪扇着:“入门暗数一千春,愿去闰年留月小。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伫苦留待君。——你吟过的,可还记得?我,可是永记下了。”
      灵漪一惊,那美丽意境偏偏于此时此地,在炮火中的深巷现身!
      “我,也要走入那扇门去了——我就要做真真正正的维汉了。这该是喜剧吧。”见灵漪面露困惑,他又一次大感失望:“难道你这么快就把维汉给忘了么?'哥哥,不要忘了我呀,我是你亲爱的梅娘。我们曾坐在红河的岸上,那祖先流血的地方.......”
      听他唱得抑扬顿挫,灵漪又立时火冒三丈:“够了够了!也不看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噱头!请你放尊重些。”
      “可这并非戏剧,全都是真的!”付翔放声大笑,“怎么,你就永远不信我真有勇气去做维汉?”他直笑得近乎歇斯底里,一滴泪悬挂眼梢却不掉落,薄薄的嘴角不住抖颤。路人见此情景却个个面若僵尸无动于衷。这样的年景使一切不正常都变得正常。

      灵漪挥手道:"不要再笑了。你到底怎么了?"
      付翔便也突现正色:"去年我回到了雅加达。上个月父亲变卖寓所,欲携全家到美国去,那里很安全。当地一位橡胶商千金也同意与我结亲,共同赴美留学。大家都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再完满不过的安排。"
      "既这样你为何又跑来上海?"灵漪竟听得有些酸溜溜的,更感困惑。
      "为什么?”他耸肩一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
      “战事惨烈如此,从理智上我认为我们断难取胜。与其玉碎,不如远遁;可不行,我总念念忘不两年前以游戏心态扮演的这个维汉。他和我一样,也是华侨,在远离祖国的红河岸边遭受屈辱排挤的炎黄子孙。此次重归南洋,我忽有所悟,只有在国破方知人种贱时,方知身后有个祖国是何其可贵。虽然,这祖国是萎靡、落后的!到另一个异乡去?洋人会允许我在百老汇抢他们的饭碗吗?即使抢到了又有何意思?这边炮火隆隆,我能演得下去?”
      "付先生......"灵漪刚开口又被他迫不及待地打断,一口气道:“所以我回来了,和很多像我一样抱着拳拳赤子心的华侨青年坐着同一条大船,渡过辽阔的红河,朝着太阳升起的故土回来了。我已参加抗敌演剧队,明日就启程。也许去武汉,也许去前线,也许.......去天堂。"
      付翔满不在乎地微笑。
      灵漪忽然想痛哭一场。眼前这胡子拉碴的男子,文艺腔十足的少爷,从未像今日这样令她强烈地感到可亲、可敬、可爱。
      “宋灵漪,我不会再奢求你的爱。我已不爱你啦。义山诗云:‘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我终于弄明白了,生活就是生活,而舞台只是舞台。你很倔强,有时不通情理,这就是你。你根本不是柔情满腹的梅娘,我也不是真正的维汉。看透了就很好。我们今世大约是再不能相见了!这也好,在亡国的炮火中,我们将两地捐躯。这岂非最伟大最壮美的诗篇?!”

      付翔紧握灵漪的手,突然使劲摇摇,以示告别。也许因为天气太热,灵漪觉得就要晕过去了。她只隐约看见付翔转身踏上黄包车的背影,在眩目的阳光中听到他在说:“别了——上海!快走罢!快走!”他发疯般地挥动草帽,“走!走!”

      一个面色青白的瘦高男子殷勤地引领灵漪沿着弯许的楼梯走上去。“宋小姐,上海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热过。从天象上讲必有兵戈之事。果然!你当心脚下。”此人是《民族魂》记者赵凡。
      “这么险象横生的路,宋小姐你是一人来的?”见灵漪始终有些神不守舍,他又探询地问。
      “不——还有几个朋友。”灵漪应付地作答。
      “噢。他们也来采访战事?”
      “不,他们.....想搞文艺救亡。”
      “是这样?”这时二人已到三楼,走廊上乱七八糟的全是一捆捆报刊、校样,几乎无处下脚。赵凡推开主编室的门:“请进。江主编等着您呢。”

      这是一间零乱的鸽子笼,窗前一位五十岁左右,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手握毛笔,在堆满稿件的桌边露出一个头,双眉紧扣,似在深思。灵漪过去微鞠一躬:“江先生!”
      江漓回过头,急忙站起绕过桌子紧握灵漪的手:“宋小姐!你果然很守信用。来,请坐!”
      赵凡为灵漪泡了杯茶,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简单寒暄几句,灵漪便迫不及待地询问战局进展。
      “战前敌方叫嚣三个月便能亡我中华,但在我将士英勇抵抗下已陷入重重困境。可我方伤亡也极惨烈!我们的国力实在太弱,内部的问题也积累得太多了。——他似乎看了赵凡一眼——“且不谈这些。宋小姐,明天你就赴宝山前线采访,行不行?”
      灵漪站起:“太好了!那么现在我就不打扰了。”
      “宋小姐,明日报界同仁要随上海各界慰问团去前线,让我们一道走吧。”赵凡先向江先生投去征询的眼光,才微笑着对灵漪开口。
      灵漪看一眼颔首同意的江先生,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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