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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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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荡过后,各村增设了由伪军把守的岗楼。但随着冰河的解冻,青纱帐的弥漫,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大陆及亚洲各地战线不断的扩张拉长,物资和兵力的日渐匮乏,战争形势开始逐步向持久战发展。反抗侵略的烽火在各地熊熊蔓延。
已值初夏了。大河里从早到晚都弥漫着野菱的清凉香气。傍晚和清晨,淡淡的雾云在河面飘动。
夜总是极静的,不闻狗吠。为便于游击队夜晚行动,大河两岸的狗都被打死了。此水中只生一色婀娜白莲,故如银练子样的大河上,远近皆是刚出头的亭亭荷影。小舟在白雾间轻轻流动着,划出盈盈的涟漪。圆圆的月影随涟漪变幻出无数分身来,又被桨尖依次戳破,合拢于微皱的河面。
月光使一切都变得朦胧甚至美丽了。远远的,一个农民钻出挑着帐幔的芳香的田地,拍拍满头高粱花子,直向岸边而来。月色下,余心停了桨。竟是萧川。
“萧连长!”桨儿不听使唤,在错枝纠结的荷梗中团团打转。
“能送我一段吗?”萧川笑着说。
“行!”
萧川一跃而上,小船立刻剞斜欲翻。余心手脚忙乱,挥舞着桨,这里划一划,那里又撑一撑。萧川见势忙夺过来,轻轻一拨,转瞬便恢复平衡。
“我很笨。”余心满面通红,“……比起农民,真是天差地别。”
“再习惯习惯,就好了。”萧川把桨还给余心,想想又说:“我来吧。”
“不,你伤刚好,我来。”
萧川也不坚持,在船头坐了下来。他抬起脸,任那明净的月华流淌在自己身上。
越紧张,越出错。这下余心竟连船头也调转不开了。萧川没帮她,直等她自己缓缓平静。渐渐的,小船在水中荡开了朵朵涟漪。
“萧连长,你去哪里?”余心舒口气,轻声问。
“营部。”萧川回过身笑笑。
“怎么一个人?还这身打扮?”
“刚从前面那个碉堡谈判回来。”
余心也很关切:“结果如何?”
“妥了。日后我们的队伍路过时,伪军只打空枪。还有,征粮时也会有商量。”
“那真太好了!”
“妇救会,可做了不少鼓动工作。”萧川笑道。
“是的。”余心微笑点头。
“你又是去哪儿?这么晚了,没有同志陪你?”
“从一个保长家回来,王大姐都安排好了,只让我去搞些动员工作。”余心深划一桨,答。
“咱俩——可好久不见了。”萧川坐在船头,拨开阻碍船行的芦苇。素月有时在天上,有时又在水中。
“是。”
“除了春天那次聚会,再上次还是腊月里,在县委举行的联欢会上吧?”
“是。”余心笑了,“你记得真清楚。”
“我还记得当时大伙儿都表演了节目,只有你站在看热闹的老乡中不做声。咋还是这样子啊?”
余心笑得有些窘迫。“革命并不能改变所有的东西。”她说,“你知道的,况且我已尽力了。”
萧川忽指向岸边道:“闻闻,多香!”
“是啊。美极了。”
“......王大姐说过,你有三个妹妹,各有她们的属花,都是牡丹、芍药一类的。那你自己呢?”
余心目光黯淡,仍微笑道:“我?我情愿做棵草。”
“停停。”萧川忽然要求,余心疑惑地搁下桨。萧川一指那比月色更皎洁的莲花,“它——可不就是你。你那么纯洁。”
余心脸红如染。从无人知道她的生日其实就是荷花的生日。所以她拼命摆手,仿佛那些美丽的花是炸弹:“不,不!用它来比灵漪还差不多。”
“为啥总要看不起自己?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是妄自菲薄,我,是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这些年来,有很多人——他们根本就不了解你的内心。”
“没关系,我自己在乎我自己就行。”她似乎并不经意。
“为啥这样说?像是在赌气。”
“.....”
“王大姐说你自小就是养尊处优的。当然了,这本不是你的错。但你错就错在直到今天还是这样子单纯胆小。将来革命胜利了都还得努力呢,何况现在?”
“我现在的状况是: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我不懂。你说话总像出家人。”
“就是说,一旦脱离了熟悉的环境,我就是个软骨病人。我们这些生长于城市的,都是软骨病。”
“别这样说。”
“你放心,现在我已长出了自己的骨头。”她又笑道。
“怪不得王大姐在一次会上总结,你是个自尊又自卑,敏感而多疑,善良却懦弱,外边冷内里热的人。”
“我想她说得对。”余心还想说什么,又咽下了。
“我也觉得对。你看,你那么爱国,可如果没有宋灵漪拉扯你,你现在肯定还在大后方窝着;你也爱农民,我亲眼见过,你一到这里就为他们的苦难流下过眼泪。你是多善良的姑娘啊,赵余心!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善良!”
“你把我说得实在太好了,况且这种情感也不一定坚固,如果没有化为实际行动,永远只是空谈。”
“不,我自己就是个农民,你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感谢你的泪水!....可你好像又有些怕他们,常躲着他们。这到底是什么回事,我也糊涂了.....农民,并不可怕啊!”
“一开始确实有隔阂。但现在这些都已不是问题了。”
“……我至今还记得在春江见到你们的那一晚。你被马方平这流氓打伤了,竟没有哭。我只给你灌了个热水袋,你却笑得那么感激。那天夜里我睡不着,眼前一直浮动着这个笑,就像又看到了多年前家乡拉车的老辕马……我从小流浪,一看就明白你是个啥样人。姑娘家并不都像你一样的。”
赵余心热泪盈眶。原来他都看在了眼里,而且至今记着。她抓起桨却又放下,如是几次,终于鼓足勇气,望着他的背影急切道:“我也记得,这辈子,只有你,第一个主动来给我灌个热水袋!你以为当时我没有哭,其实不然……你们还没来时,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就已流泪了;在接到你的热水袋时,也流泪了。只不过.....很快就憋了回去.....当然,对这些,你不可能留意到。
“我记得你主动帮我挂剧社招牌;还有从武汉撤退那天,你跑到旅社来找我,和我一起坐黄包车赶到江边。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和男人出行。你跳上船,转身先拉我,而不是王大姐.....那时,我的心真暖和.....在那些个时候,一见到你,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暖起来了。”
萧川显然也很感动:“我都忘了,你还记在心里头。可这又有啥呢,不是再普通不过吗?”
“不普通。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稀少的记忆,所以永铭于心。”
“你真善良啊。”萧川又一次深深感喟,“真想不到,你能善良到这个地步.....可你不能,千万再不能再这样小布尔乔亚下去了。要知道,你现在是在根据地,在残酷的斗争环境里!你看,直到今天你都没能入成党。我真为你着急。”
“你不懂。但你是个西西弗斯。”她拣起桨,笑道。
“啥斯?”
“古希腊神话里的人物。他明知巨石终将滚下来,却不停地推着它向山上爬,永不停息。”
“.....”
谁也不说话了。余心困惑地望着船头雕塑般凝重的背影。你为什么不回身看着我呢?哪怕只一眼也好呵。强烈的卑微刺得她又一次满心悲哀,但瞬间即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原没啥文化,不比你们。”背影俯身撩起一串水花,“我还想,还想谈谈你的个人问题......”
“萧连长,别说了。”赵余心立刻截断,“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了。”
萧川诧异地回过头,很认真地注视她发红的,目光截然的脸,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宋灵漪是个人灯儿,到哪里都是人灯儿。”余心忍住鼻子里汹涌的酸楚,简短地吐出这句话。
“干吗提她?”萧川更加诧异。
“至于我,早惯了。”余心也不想再提,匆匆转开话题,“到底现在是在干着为国为民的事。当然苦,可我并不想再回大城市去。我特别反感嘈杂虚荣,更讨厌纸醉金迷。”
“我也是!”萧川高兴地接上,“那些资产阶级的玩艺儿,我厌恶它们。尤其厌恶那种只重金钱、地位、才貌的爱情观。难道有了这些就一定会幸福吗?赵余心,我总觉得我们俩过去的道路是很相似的——虽然出身完全不一样。你呢,根本不像个小姐,我是指外表,当然也不排除部分思想。而且,我们都倔,不愿让人看到自己软弱。”
赵余心有些感动,见萧川突然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忙下意识地避开。我太丑了,她痛苦地想,刚才因为激动的红晕,还有这骗人的月光,使这张脸耐看了些......这只是一瞬即逝的假象。再过片刻,实际就会把假象轻易戳破——是假象吗?为什么他的眼睛突然如此火热?
“为啥要让世俗压在我们已奉献给真理的心上?”
余心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她有些慌张,生怕萧川也会听见。
“是的。在春江那些日子,就数你对我最好......”她的柔情回忆被他突然打断了:“不要老提过去了。到底我们生活在今天。环境很残酷,见一面多不易。真希望再见到你时,能看到一个快乐的姑娘,同别人一样的姑娘!你一定要站起来,向前走!要知道,绑着你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有私心的自己!”
一片寂静,周围只有蛙声虫声。
船已到岸,谈话该了结了。萧川站起,迅疾跳上岸。余心的目光惆怅得无以复加。
"我想总该有人好好待你,你是该得到爱的。"萧川望着她身后的荷塘,轻声道。
残障的眼睛立时湿润了。但她随即敏感地注意到他目光的焦点。
这个机会被萧川自己错过了。他的视线渐渐拉回,却又投向平静的水面,看着晃动的木桨无目的地打破一轮明月,似乎那里有无限趣味。甚至他的眉头还下意识地微微打结。这绝非恋爱中人的表情。
曾有很长时期,我困惑、痛苦,为什么上天一直要用这种种不露相的手法惩罚我?难道就因为我小时候对神的畏惧?甚至,连镜子也在合伙欺骗我,镜中的我,还不那么丑陋........
我第一个看出了灵漪对萧川之爱慕,自小封闭的环境和内向的性情使我敏感到细微的境地。我为灵漪终于恋爱了而高兴。作为女人,我不愿看到她始终在包围圈中高昂头颅吝啬地无动于衷——我更欢喜灵漪爱上了萧川。
回到那寂静的家,我耐心地织补被磨得千疮百孔的布袜。
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自然不乏洞察力。我感激萧川,却保持着一份理智。即使王大姐不点破,我也自然能明白——萧川也是爱灵漪的。这种爱就像流水总要从高处落入涧底那样自然。
只不过在我的生活中,这样被异性真切细致地关心着,是个空白。而这异性又被那样出色的女子所倾慕着。我当然不能免俗,会感到骄傲。
如若父亲无钱,我绝读不成书。运气够好的了。最大的进步就是终于学会了善意而宽容地看待人生。生活里有了这样的感恩之心,就永远垮不掉。我远比自己想象的坚强,今天的我为己自豪。
第二个扭转我生命乾坤的恩人是灵漪。靠她相助,一向疏于行动的我终于戏剧性地参与了抗日。接下去的路却须自己来跋涉了。萧川会是另一个"恩人"么?不。况且在这事上绝不可靠"恩情"来维系。桶底子已脱,心里的种种负担在刹那间都掉出去了。昨日之问题,今天都已不成气候。——
谢谢你,灵漪。
也谢谢你,萧川,我会永记着你那句温暖的话。
萧川,我木讷、不美,甚至很古板,但作为女人,我依旧能从你眼中读出一切。有些东西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是优秀的,也是少见的,但不知你身上那种苦行僧的绝对精神是否也影响了你的婚姻观。请不要怀疑我也曾是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姑娘,但这么多年来,坚强自重已成为我骄傲的唯一资本,有如那天生的聪明和美丽是许多女孩子骄傲的资本一样。因为我毕竟也要活下去。
是的,尽管我清楚别人不会留意我,但仍要表现得不软弱,我也决不愿接受各种形式的施舍。这和我自小的经历有关。这是不是我的劣根性?可现实又残酷地剥开了自尊的外皮:我竟一直在倚赖少数情感的施舍维生。虽然我会在病得很重时自己从白雪皑皑的大街走回家,为的是不在中途倒下。因为我知道,倒下了,无人来扶我。我也会在遭到妹妹或他人白眼及背地议论时旁若无人地走过去,尽管每一个白眼,每一声议论都是扎在我心口的一根针。我已成了针灸人。但是!在这特殊的烽火年代,因着种种特殊的经历,一切都使我最终下了决心:就把一切都献给多灾多难的祖国吧!在民族解放的道路上,病弱的我只愿做一粒微小的石头。能为苦难的,正在燃烧的国土尽一分力,吾愿便已足矣。
今天,我更认为我和你们同样幸运,正因有了自己胸中这颗丰富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