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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经过几日艰难跋涉,穿越重重关卡,一行人终经内蒙古河套地区到达延安。
      众人心情振奋,挽起裤腿,欢笑着争先恐后跳下延河,立于缓缓东逝水流中仰望那高高的宝塔山。岸上不时来往着匆忙的青年,更听见随风依稀传来优美的歌声:"黄河之滨,聚集着一群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
      "延安,我的圣地!"灵漪在心底强烈地呼唤着,向那光晕中雄伟的宝塔伸出双手。
      一个穿军装的匆匆走过,无意间向这群外来者看了一眼,突然惊喜万状,顾不得卷起裤腿就一路浪花飞溅地狂奔过来,挥手高喊:"灵漪!"
      灵漪便也高声叫起来:"老方!"老方一直冲到她面前才勉强刹住脚,激动得胸脯起伏。二人热烈握手,万语千言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直到别人都上岸了,他们才淌着水流挪动步子,老方体贴地搀扶灵漪。
      "大家都好吧?"上岸后,方超边倒鞋里的水边急切发问。灵漪点头。
      "永勤呢?"
      "也很好。老方,你什么时候来延安的?"
      "皖南事变后。现我在一三八旅五团作秘书。看,那排窑洞是我们自己动手挖的,我就住在最左边那间!进去歇歇!"
      见同行者都三五散坐,等待办理手续,灵漪有些犹豫,大家却都热情地鼓动她去。于是她随老方走进那幢小土窑。洞里陈设简洁,只一桌一床一土凳而已,只墙上一幅木版画分外生动。灵漪过去细细端详,那边老方已倒了碗水:"喝吧!我去拿点枣子。"
      "不用忙了!"
      老方这才坐定,久久注视灵漪,刚要说话,却又有一位三十岁左右,个头不高但极健猛的军人大步而进,伸手作索要状:"老方,讲稿!"突然发现灵漪,他一愣,下意识地收住脚。
      方超立刻站起敬礼:"程团长!刚写好。"遂拿起桌上一纸递给对方,又向灵漪介绍:"这是我们团长,老红军!"
      灵漪忙立起,尊敬地向对方微鞠一躬。
      "唉,来这套洋礼干啥?老方,"程团长不好意思地笑着挠头,借着外面透进的光线打量灵漪片刻,忽问:"这就是你那位?嗯,很像个知识分子的样儿!也漂亮!"
      灵漪的脸立刻红了,看看方超。
      老方的脸也红了半边:"啊......不,误会了......她是我的老友,才从根据地来延安学习的。"
      程团长也马上窘迫了,他天真地笑着:"啊,这.....对不起了,同志!"
      灵漪忙笑笑:"没关系的。"
      "同志你贵姓?"
      "姓宋。"
      团长还想问话,洞外一小鬼喊声"报告"闯将进来:"旅长请你就去开会!"
      "好吧,改日再来!"程团长把那张纸塞进口袋,大步流星而去。
      方超和灵漪忙着相送。他回过头爽朗地挥手:"老方,甭送了!再见,宋同志!"随即翻身跨上大青马。警卫员骑上一匹黄马紧随其后。
      老方在洞口目送马匹绝尘而去,叉腰笑道:"这位同志治军严明,待战士也没得说,打起仗来更不含糊,是生死线上滚过来的英雄。他参加过五次反'围剿'、过草地、爬雪山,来延安后又率部队东征.....身上至少有二十处伤疤呢。上上下下没有不服他的。"
      灵漪听得神往,良久方敬佩地一叹:"比起人家,我真是差远了。"
      "难道你就很容易么?"

      转眼间严冬已逝,这已是薛磊在交通线上奔波的第五个年头了。整整五年间,不知有多少珍贵的红伤药通过他的手秘密传递到根据地甚至延安。但敌人的盘查也越发严密了,许多昨天还在并肩作战的同志,今日就英勇牺牲于宪兵队。无论在敌人重兵把守的城市还是罕无人迹的乡村,五年间他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不知有多少回,凭着勇敢、智慧,更依靠那顽强的信念,在刀尖下他化险为夷。
      天津附近一小城名唤羽野,两年前开了家鑫旺药店,卖些普通药品。老板即当年春江的小郭,老板娘是王之芳。他们变化很大,但谁也比不上薛磊脱胎换骨。时间改变了一切几乎不可能改变的东西。
      羽野城只一条大路,空荡荡的街道上,各间铺子无不像冬日般清冷萧条。见一个满脸胡子,眼光精明深沉的小商人随意推开鑫旺药店的门,正抱着孩子在柜台后溜达的老板娘热情迎上:“薛老板!您老可来了!想采买些什么?”
      “仁丹。”
      “哎,您老里边请。孩子他爹,薛老板来了!”
      薛磊不在意地点头,眼光向四周一扫,掀开棉帘就进了里屋。
      他立刻愣了。银晃晃的灯烛下,一个憔悴沉静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一瞬时那世故冷漠甚至忧郁的外皮全冰消雪融了。
      “江寒!”热泪涌满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
      “薛磊!”
      二人紧紧相拥,全忘了天地间的一切。小郭抹一把眼,走出去。他看见妻子在哄刚半岁的儿子,眼角却也红了。

      四年前,江寒逃出南京,去往故乡苏北,新四军根据地。
      南京沦陷时她来不及撤退,通过父执关系在安全区安身。这却让她痛感耻辱。当时安全区还相对安全,而就在安全区外,日本人在惨无人道地杀害、□□她的兄弟姐妹,血泪在南京的大街小巷流成了河,中华民族在忍受奇耻大辱和空前灾难;她,一个中国人,一个共产党员、民先队员,却靠着其他国家的庇护苟且偷生!愤怒、屈辱、仇恨、悔痛.......像烈火烧炙她的心,她没有一刻得到过安宁。最后她下了决心:必须走,到战场去!哪怕在途中就丢了性命,也强似做一个敢恨不敢言的亡国奴!她狂热地寻找各种离开南京的方法,有几次已被急切冲昏了素来冷静的头脑,几乎就要硬闯,冲出日子弹枪炮肆虐着的牢笼。如果那时她手中有枪,真会拿着它冲上街头去杀侵略者的。
      在这时,英国记者张以敬帮助了她。他理解她的心情,因为他本人就坚决支持中国抗战。在发出了南京屠杀的真实报道,遭到日本军界忌恨,自身难保的情形下,他毅然决定带着江寒一起走。他们化装成夫妻,克服了种种几乎不可想象的艰难险阻,终于搭乘一条小货船逃出南京,来到上海。
      一路风险重重。在冲过日本人、土匪、败兵以及地痞流氓的种种关卡后,他们之间结下比生命更宝贵的友情。他们共同经历了深切的爱,痛齿的恨,以及无限深沉的悲恸和耻辱。以敬深深敬爱这个姑娘。抵沪后二人暂居英租界青年基督教会,江寒要等待另外几个在上海找到的同志去苏北。以敬则马上动身去他向往的地方--晋西北八路军根据地采访。他们很快就要分手了。
      分手前那个冬夜,他们从飞白、小廖的火星秘密印刷所出来,久久徘徊在黄浦江边。
      "江寒,回去吧。天很冷,要落雪了。"
      "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多保重。"
      "谢谢,你什么时候走?"
      "等待通知,也很快了。"
      两人静坐在潜藏旋流的污浊江水边,远处酒楼传来隐隐歌声。
      "这是商女......"以敬转动着舌头。
      "民族在遭难,可还有这么多人歌舞升平。如果这样的人能够少一点,国家也不致沦落到这地步。"江寒悲愤地说。
      "我最感幸运的就是认识了你们这一群代表中国希望的青年,你们定会取得成功。所以要好好活着。"
      "是否能活下去对我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能消灭几个敌人。"
      "不,要珍惜生命。尼姆回国前说你们都是很可爱可敬的青年。她说得对。这一年来,我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不知遇见过多少像你们这样的青年!记得八一三时我也在上海,那时候全中国全上海的爱国情都凝聚在四行仓库那面飘扬着的国旗上了!许多人在共同经历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时会舍弃一切,但平静下来后,面临实际的无奈又不得不习惯于忘记和麻木......”以敬的中国话已说得极地道了,“而那些能激起全中国人心底深处情感的忘我的英雄,他们才是中国永远的灵魂吧。"以敬面色惆怅,"战争啊,这就是残酷的战争!大家聚少离多,天各一方。"显然他想到了远在大洋彼岸,也笼罩在战争阴云中的英伦三岛,神色更为怅然,“江寒,我时时祈祷你能活到正义最终取得胜利的那一天,更愿那时你能与你那同样英勇战斗着的男友团聚,从此再不分离!”

      “开饭了,二位!”还未及摘下围裙,小郭就像唱戏似的报起菜名来:“诸君请享用:干烧黄鱼、清炒虾仁、符离集烧鸡,当然喽,更少不得一壶烫得滚热的好绍酒!我们南方人就爱这口!对吧,老婆?江寒呢,是北平长大的不假,郡望却在南省,又刚从南边来此与我们并肩战斗,也得干一杯!”
      “好了好了!”药铺门早就关了,窗帘更拉得严密。灯不够亮堂,细心的之芳找出几根红烛插在桌子周围。她正点烛,孩子却哭了,她斥打丈夫道:“贫完没有!赶快哄你儿子去!”
      “遵旨!”小郭舒心地扮个鬼脸,似乎又回到在春江当学生时的光景。见薛磊和江寒笑着并肩挑帘而出,他笑嘻嘻地迎上去道:“我们南方男人就是体贴老婆。江寒你怕是没这福气了!”不知是被烛光照的还是怎么,江寒满面红晕。之芳顺手在小郭脖子上狠狠来了一下:“讨厌!”
      “哈!弄这么多菜,还过不过日子了?”薛磊笑道。
      “这用不着老兄操心,大不了我们娘儿仨吃半个月咸菜。你们两位的团圆才是天大的喜事!”
      “那是真话。江寒,你不知道薛磊这些年跑运输,过的都是些什么刀口悬命的日子!”之芳的眼圈又红了。
      “你们不也是提着头在苦干么?”薛磊把正哭闹的孩子抱起狠亲一口,“这小子元气真足。”江寒则抚摩孩子的小脸,凑在薛磊耳边道:“和你小时候一样淘。”“你还记得?”
      “别说了,二位请入座!”

      四人团团坐下,烛光映着晶莹的眼睛。小郭为每人都斟满了琥珀色的酒,“干!”
      碰杯后薛磊一饮而尽。小郭欲给他加酒。薛磊将手挡在杯口摇摇头,缓缓道:“老舒下命令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去5号交通站,试着取那批药。”
      “什么!”小郭和之芳同时惊叫,“交通站周围不是已出现了可疑人等?”
      “老舒说前方急等用药,顾不了那许多了,我必须得去试试。”
      “这姓舒的是个什么东西!”小郭乒地把杯子砸得粉碎,“他这是借刀杀人!”孩子立刻大哭起来,狂揪母亲的头发。
      见江寒万分惊诧,在哭声中之芳简短解释道:“姓舒的原不管这一摊,上一任领导牺牲后才把他调来。此人阴沉、城府深,且生活作风极坏,还去天津逛过窑子!将来不当叛徒才有鬼哩!为什么在革命队伍里这种人竟也能顺风顺水吃得开?着实可怕!薛磊与他进行了斗争,并向上级如实反映过种种情况,但迟迟未得回复。这家伙自此恨上了薛磊,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丧失人性到把自己的同志送入虎口!”
      “杀人者远不止一刀砧也。”江寒凝视着杯中亮冽的酒,黯然道。
      “前方急需药品也是实情。虽说要冒很大风险,但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也得试试。况且这是命令。”薛磊平静地说,显然他已经想通了。但他无论如何也难料到竟会在离别前夜与心上人乍然重逢。
      “那他自己怎么不去?”
      薛磊无言,江寒痛苦地望着他。满桌菜早凉了。小郭忽然站起,一捶桌角:“自古直烈遭危!咱中国多的就是这样的人,真硬碰硬地打起仗来,那口若悬河的劲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稀松二五眼,上阵就拉稀。可整起自己人却一套功夫接一番手段,毫不含糊!”
      之芳把怀里的孩子放到床上,回头说:“不要去。去了岂不正中他下怀。”
      薛磊看一眼江寒,缓缓道:“事已如此,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走一遭了。”

      江寒掩面奔进里屋。薛磊跟在后面,呼吸沉重。江寒一进门就跌坐炉边,茫然地用铁条去捅煤块。
      “火熄了。”薛磊拿过铁条,翻开江寒无意识地压在火苗上的煤,俯身嘘嘘吹。
      江寒紧拉他的手。
      薛磊一颤:“真凉。”吹旺炉火,他拉江寒坐定,搂她的肩,直搂到她和自己都喘不上气来为止。江寒紧抿双唇偎依住他,却定定看那跳跃的红焰。
      “看,春天就快来了。这春节前的一些日子,空气总是特别清新。”
      “薛磊……命运是不是在捉弄我们?”
      “你真是天生的悲剧气质。”薛磊强笑笑,把江寒额前的头发拂开,心疼地看那额头已刻上了皱纹,“谈点别的吧。”
      “薛磊,有一件事请你千万要原谅我!从七七后你离开北平,我就一直没给你写过信。不是我狠心——也许,我是太狠心。总之我是想,咱们应该彼此忘记对方才好,这样才能更充满仇恨地投入抗战中去。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了。你恨不恨我?”
      “当然不恨。可我悄悄地在心里给你写了很多信,昨天还写了呢——不过也没有投寄过一封。”
      “其实,我也是。”

      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薛家为北平著名中医,江父则在城里几所大学教钟点课。两家四合院原是一体,门口有半人高的石阶,百年间佳木阴森。民国十年主人将其拆成咫尺相邻、静院深庭的两户,把跨院连同十几缸荷花一股脑折卖与江家,薛父则将那种了紫藤萝、枣树和石榴的院落买下来。盛夏咧嘴的石榴直从薛家探进江家石墙,秋日脆枣红彤彤的打眼,冬来江家的大柿子随着雪片落满薛宅地面。自然,这些水果最后都由两家分而食之,其乐融融。
      薛磊幼时性极顽劣,是不折不扣的调皮鬼,大人见之无不摇头叹息。惟有江寒能制住他。她既不叫嚷,也不发号施令,只默默一瞥,就如施展魔法,把他牢牢镇伏。可到二人将上小学时,江家却搬走了,自此断了音信。十几年间他渐长成英俊青年,偶尔眺望长空归鸿,思及童年玩伴极瘦小的身影,也会生出些许惆怅,想着很可能他们这辈子都再见不着对方了。然而民国23年深秋,刚考取北平医学院的他却在为东北义勇军的筹款义演上与之意外相逢。十年不见,她竟只长高了一点点,还是那样瘦筋筋的,目光依旧温润如玉不可侵犯——她刚考取清华经济系。
      真诚的爱恋很快就在这对个性相异,高矮悬殊,专业不同的童年友伴之间萌发了。双方家长都很满意这种交往。江寒自小就深得薛母喜爱,慈爱的老人家早就在心底把这姑娘当成准儿媳了。再接下去,就是狂飙般的救亡!
      薛磊轻抚江寒的乌发。
      "当听到南京大屠杀的消息时,我真急坏了。我怕,怕你会出不来了。要不是我已经不再属于我自己,就是爬也要爬到南京去,救你出来!"薛磊悄声说。
      她不愿回想那撕心裂肺的一幕,掩住脸。“生命真可贵,但这生命也已不再属于我自己。薛磊,这些年来我越发觉得生命实在太珍贵!它是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薛磊低声重复着,望那熊熊的炉火。

      尽管窗帘阖得分外紧密,一抹残酷的鱼肚白还是不饶人地渗透进来;仿佛是命令,是号召,无情催促着远行者迈上长途。
      "薛磊,为我写句话吧。"江寒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旧钢笔。
      "这是干什么呢?真怕我回不来了?"
      "不,我从绝境回来了,你也一定会回来!我只是想.....保留一点你的东西。好么?"
      薛磊什么也没说。他拿过本子,写了几笔,忽然停下,深深注视江寒的眼睛:"你带着它,很危险......"
      "放心,我会藏在安全地方的。"江寒催促,"写吧写吧。"
      薛磊哈哈笔尖,继续写下去。
      江寒的眼睛在炉火的照映下光彩闪耀。

      薛磊递过来。
      微黄的纸面上,是一首战前流行在青年中的诗歌: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她抬起眼,两双明亮的眸子对视。
      "让我们共勉吧。"江寒低下眼睑,努力使自己不要哭出来。
      面容憔悴的小郭轻轻推开门:"薛磊,该走了。"
      薛磊站起。
      江寒忽然抱紧薛磊的胸膛。薛磊一惊,随即也紧搂她。门打开了,一种极清新的空气顽强地传进。这旧历新年前几天的气息总是特别温馨深沉,春天就要来了。
      薛磊起伏不停的胸膛比空气更温暖。她娇嫩的肌肤清晰地感受到长袍的质感,那有些粗糙的毛料。透过淡灰色的袍面,她清楚地听到薛磊温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她听见那起伏的胸腔里发出这样洪亮的声音。
      在早年间狂的飙般岁月,这个激进而早熟的女学生从来没有甚至也不愿意识到自己有多爱这单纯勇毅,永远宽容地呵护着自己的青年。小郭在旁边焦急地踱着步子。她毅然推开温暖的薛磊,低声说:"千万小心!"

      终未逃脱罗网,薛磊被捕。
      消息传来,小郭和之芳全傻了。之芳热泪满面,小郭硬撑着不让泪落下。里屋的门忽然打开,一夜间骤然老去的江寒站在门口,眼圈微红却镇定依然:“按地下工作原则烧毁文件,马上转移;同时尽一切力量营救——能使多大力,就出多大力吧!”
      小郭嘴一张。春江共事一年,他深知薛磊对江寒的情感有多深沉,可在这时刻江寒依然理智得像点不着火的冰。还有最后那句,怎么听怎么萦绕着莫名的绝望。虽说人人皆知薛磊凶多吉少,可话出自江寒之口,还是不顺耳。——薛磊确实已没多大希望了。他抱着头,慢慢坐下来。
      之芳抹把泪,赶快去烧文件。江寒在小郭身边坐下,轻声说:“你把脑子静一静,想想有什么途径救人。组织上一定也正在想法子。”
      小郭嗡声嗡气地“嗯”了一声,忽然抱头嚎啕。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之芳使劲摇晃自己的肩膀:“别哭了,你看江寒!”他揩揩眼睛,见江寒怔怔立于窗边,乌发一夜间已成花白。

      日本宪兵队,这杀害了多少抗日志士与平民百姓的血淋淋魔窟,却设于一座高敞圣洁的文庙中。薛磊在这里受尽拷打,被生生折断了左腿,短短几日已完全不成人样。但在受刑之初他就咬碎了舌头,坚决不让自己吐露半个字。筋疲力尽的敌人对这意志比钢铁更坚强的中国人无计可施,最终将其拖回监牢。
      在生命最后的霞光里,他终于放纵了自己坚强的灵魂。幸而有那朦胧芬芳的梦翼,在温暖他悲愤的心。在血腥的魔窟,梦啊,你竟如此芬芳美丽,有如一位微笑的仙女,徐徐引领我魂归故里: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下午,我轻掀开斑竹堂帘,绕廊下阶,来至庭前,推上放在墙角的蓝钢牌自行车。记得路过枣荫下的金鱼缸时,还不忘向那些游动自如的瑰丽的小生命投放些饵料。
      这是北京传统的四合院,藤萝满架,浓荫蔽日,我不经意地望着自己清冷的高大身影在满地淡紫色落蕊间跳跃、延伸。里院,南房后窗刚糊上碧绿的冷布,新卷窗雪白得耀人眼目。午睡方起的母亲坐于窗下,艳红的芍药花后,影绰绰的。我隐约看见母亲放下了正精心刺绣的枕套,从白铜镜架上边投来一个慈祥又深远的笑,母亲似乎很明白儿子将去找谁,做什么。母亲绣的是什么图案?只一瞥就让我终生难忘,美极了!可我已无暇细看,只向慈母报以深情微笑,挥手而别。就这样母亲直望着我转过影壁,走出垂花门,不见了。
      西直门通西郊的长路静谧干热,垂柳也无精打采地纷垂下来。一路无人,蝉噪盈耳,柏油路被骄阳晒得快化了,紧粘住车轮。我直骑得大汗淋漓,总算按时抵达清华大学女生宿舍静斋。卢沟桥一天天吃紧了,比酷暑更煎熬国人心魂。下一步该往何处去?晚上北平学联就将在这里开紧急会议。静斋是幢朴素无华的小楼,坐落于一僻远山坡后。我赶到时天际已余霞如绮,微云四合。江寒面带微笑步出炮台(据说男生都这样称呼这遗世独立的女生楼)——她总是这样平静的!执一卷散发油墨清香的传单…….
      如果那时我就知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看到北平,看到四合院,看到静斋的话,定会再深深地望上两眼的。我要把它们在心底印得更鲜明些。直到生命的终了。
      ……
      自抗战爆发以来,薛磊就时刻着准备取义成仁。最艰险的任务总须有人完成,牺牲他一个而留存更多民族解放的宝贵种子,本是在所不辞,甚至无上光荣。只是,任何再进步的时代,任何再先进的组织,都依然免不了宵小魍魉的破坏。即令已处于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这些人仍罔顾国家命运,只顾加紧施行那肮脏不齿的私人报复,最终使党付出了多少惨烈无谓的牺牲。这种不可避免的丑恶人性,才是最令热血儿郎不甘甚至绝望的现实!内心极端的遗憾,交织着愤懑,逼他仰天长叹:我死无足惜,但愁河山未复,向自由民主前进的道路依旧密布荆棘!渐渐的,钻心的伤痛使他又陷入了昏迷。
      他想再一次梦回北平,却不得。恍惚里他清楚地明白,那黑暗的永恒即将到来了。
      刺耳的喧哗强烈地逼迫着囚人睁开血糊的双目。那日本军官正带领手下哗啦啦走入牢房,且立于他面前凝视片刻,才向翻译说了句什么。“起来,到庭院里去!”翻译忙不迭传话。军官缓缓摆手,几个宪兵立即上来强行拖他。他一把挣脱,自己扶着血痕累累的石墙,紧咬嘴唇,使尽全力,慢慢站立。

      拖着沉重的脚镣,薛磊踉跄步入薄暮笼罩的院落。他先贪婪地深吸一口醇熟的空气。显然,这是他23年人生中在祖国大地度过的最后一个黄昏。群鸦在这地方惨淡的上空顽强地盘旋,发出阵阵不祥的召唤。返照的斜阳抚慰着血淋淋的伤痕。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终于看清楚这所文庙的巍峨气象。夹道皆百年乔木,如被泪水洇透的枝条在天空交刻出甲骨文的图案。冷风吹来苍凉的清气。——“很像太庙。”他嘴角突然绽开孩子似的微笑。
      天色转入苍黑,凶恶的狼犬吐出血淋淋的舌头狂吠起来;宪兵呼喝着用刺刀猛推死囚的脊梁。薛磊回头怒视,那样子真如绝境中的雄狮!在雪一样的目光下刺刀暂时退却了,他也不再注目其他,而是使尽全力,拖着断腿踉跄、沉重地向前疾行,直融入那无垠的苍松翠柏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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