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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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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住在半山腰茅屋里间的方超、王永勤，在灶间打地铺的肖川，都迟迟难以入睡。
这三个神秘朴素的人，具有同一种极端危险的身份。三人组成的，是春江市委春江大学秘密党支部，方超任支部书记。
在他们的直接领导，□□兼组织部长老刘头脑里，真算起来，只有王永勤的履历较简单：生于湖北某地，在武汉念过女师；几年前为逃婚离乡，后来加入底下党。方超则复杂得多：他是“老革命”——出身地主家庭，1927年在长沙读书时就背叛了本阶级，成为□□，也曾按照指示，在国共“蜜月期”加入过gmd。大革命失败后，他辗转数省，以教书匠、小商人等各种身份为掩护，一直搞地下工作，是个走南闯北、胸怀城府的人。被组织上调到春江前，他正在家乡洪湖的一支游击队做政治委员。
肖川又不同。他来自三晋大地——雁北岚县是这汉子天长地远的故乡。那是个很穷困的“地势”，他又身为孤儿，命运比羊粪蛋好不了哪去。他自幼为人放羊，后来蒙一位好心的私塾先生指点，才陆续读过一点书。接着家乡遭灾，实在无以维继，他就四处流浪，一直到了东北。在那里他加入抗日联军。白山黑水、铁岭绝岩间，留下了他持戈卫国的鲜血。在部队里，他宣誓加入zggcd。再后来，他所在的部队和一支改编自土匪大马棒的队伍合并了，经历了激烈的战斗，几乎全军覆没。按指示，他又辗转来到山外，在一个煤矿做苦工、搞交通。人世间的辛苦，他几乎都尝遍了。
自从年中省委决定大力加强这个通衢之城党支部的力量后，三人分别被从各自岗位辗转调到湖光山色的鱼米之乡。最近党组织下达秘密指示，要逐步加强与上层社会的联系。春江大学不但是教会领地，同时也是教授、少爷、小姐的领地。自然是上层社会。于是□□老刘让人伪造了三份文凭，命他们以插班生身份转入春江大学。老刘又从国民党内部渠道了解到，该校教务长曲眉庭正是个秘密的蓝衣社。这就更增加了三人工作的危险系数与难度。于是老刘提出“静观、伏击”方针，要求三人不急于开展工作，只作冷眼观察，以求找到一处突破口，长期深入。
在一群远离民族苦难，在花园洋房和象牙塔里过日子的公子小姐中闹“革命”，艰难自不堪言。首先，昂贵的学费就让三位职业革命者捉襟见肘。为了节约开支，他们在山间寻了所民房。王永勤和方超共住一间；肖川则在灶间栖身。每周，三人开一次党小组会，有时也秘密读些上海出的进步书籍。至于学业，他们无暇顾及。好在春江混文凭的大有人在，还没露出什么破绽。
春江校园最高处依山临水，翠鸟鸣啭。一座玲珑秀丽的六角形小亭掩映于翠竹丛中，天气晴好时，常有人在此嬉戏、读书。亭名春水，旁傍山岩。这天是个小阳春，方超和王永勤像校园常见的恋人般并肩倚坐在亭角的红漆立柱旁，身边放了几瓶橘子汽水。
尽管亭内外空无一人，他们还是分外警觉。王永勤一边递给方超汽水，一边观察四周树阴，仿佛里面随时会闪出人影：“近来形势的发展，实在大大出人预料。”
“何以见得？”
“你看，何梅协定签订后，北平的殷汝耕又有投降趋势。我们可不能只坐在这里研究报上的蛛丝马迹啊。如果全国真的爆发一场像五四那样的浩大爱国运动，该如何响应呢？”
“别忘了，现在可不是五四时代。全国又有多少gcdy？依我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恐怕还要再等上三四年。”
“三四年？那日本人可等不了！”
“永勤，你知道你的最大弱点是什么？就是冲动。”老方十分悠闲地抽上一根烟，“到底斗争经验不够呵。”
王永勤不与他争辩，继续道：“不管怎么说，咱们来春江就是为加强薄弱的党组织，特别是学生组织的嘛。在春江大学，统共只有你、我、肖川三个党员。形势太迫切了。应该利用同学们的爱国心，采取一些实际行动。这，就是突破口！”
“这我完全同意。”老方深吸一口劣质纸烟，忽然笑道：“有烟斗就过瘾了，像我在老家常抽的那个。”
“叫你别抽烟，总是不听！”王永勤索性把他嘴上的烟蒂也夺下来，“你老家到底还有些什么人？我看你一提起烟斗就满面放光。我就不信你从没结过婚！”
“不要这样嘛，说你冲动还不承认。”老方尴尬地把烟蒂夺过来，“老家的烟斗，是我那已过世的娘亲手做的，和媳妇根本沾不上边。自然，我，呃，曾有个媳妇，可那是包办婚姻，连房都没圆过。我连她是美是丑都不知晓，何况还是个不识字的小脚妇人。”他搂住王永勤的肩头，亲昵道：“难道，能和你比？”
“那她现在怎么样？就在家给你守一辈子活寡么？”王永勤刮一下他的鼻子。
“谁还有工夫关心这个。封建枷锁，都是封建枷锁！”方超神情严峻。
“看，肖川回来了。”王永勤有点怕他这副样子，赶快向远处指指。
果然，身穿长袍的肖川一边哼着小调，一边轻松地左顾右盼，攀登上来。
王永勤忙招手示意。肖川走过来，左右看看，从怀中掏出一盒香烟，递给方超：“市委最新指示，左数第二根。”
方超珍惜地接过烟盒，不慌不忙揣入怀中：“呵，三五牌！老刘这家伙，档次不低呀！”
王永勤不睬，忙着递给肖川一瓶汽水。肖川摇头。
方超未得响应，忽又兴致盎然道：“对啦，你们看那个大家闺秀宋灵漪又如何？她父亲为国民党元老，又是著名学者，家世自然是显赫的。她自己呢，品学兼优，还会演文明戏，在同学中很有影响力。如果能把她拉到我们这边，无疑是天助援手，影响极巨。”
王永勤一笑：“没想到你对她竟这么了解？”
方超脸一红：“想不了解也不行，她可是学校的名人啊！”
“当然。不过这名人似乎过于孤傲清高了些。”
“孤傲者必有不凡心志。以她的条件，将来当个官太太还不是易如反掌？可人家为什么胸怀大志，一心向学？这就很值得研究。”老方立刻反驳。
“是啊。”王永勤颔首沉思，“她的个性确实很独特，据说她很讨厌男人。”
老方转向肖川：“你呢？对她又有什么印象？”
肖川摇摇头：“我不了解。”
“这怎么行！”老方立刻告诫肖川，他们现在的工作对象，多是所谓的上流社会人士。“这里面自然有暴发户，也有世家子弟。我常常在想到底什么才是五代之世？那不如我们聪明的，只要生在有保障的家庭里，稍肯努力，大多会成个人样。‘郁郁涧底松，离离坡上苗......’古今无异。
“而且，你还要学会调查研究。知道么，南北上流社会因地域、经济发展不同，又存在很多几乎不可调和的差异；而春江这小地方，又与邻近的上海不同。当然喽，最后，所有这一切，都是属于我们的。”老方居高临下地挥臂一抡，仿佛要把这山，这水，这山林，这片华丽洋气的别墅全部揽入怀中。王永勤欣赏地看着他。他忽然复杂一笑，接着补充道：“所以，像宋灵漪这样出身书香与官宦世家的小姐如能参加革命，其影响怎能轻看？你就是不习惯，也要学着理解、接近。”最后一句未免带了嗔怪。肖川默默点头。
谈了几句，肖川说：“你们坐吧，我去买柴。”
“我和你一起去吧？”老方说。
“这有什么？哪里用得了两个人？”肖川向山下走。
行至半山腰，却与游山的宋灵漪和赵余心不期而遇。灵漪身披银狐大衣，面庞白中透红，手扶曲栏，仰望蜿蜒绿幕，兴奋招呼：“雷娅你看，这连绵的风景最适合远眺。以后我们常来遨游烟霞好了，还无闲人打扰。”面色蜡黄的余心默默凑去观看。灵漪四处傲视的目光正碰到肖川的目光，愣了一下，似乎记起，却又视若不见。肖川看她们一眼，匆匆掠过，下山而去。
这女孩子时时流露一种特殊个性，让他不解，当然也不会感到舒服。他经历过一切她根本无法想象的人世苦难，他们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人——这样的任务还是老方来做比较得心应手。他和老方虽怀有共同的伟大理想，也都曾在人世的最底层滚过一遭，却到底是不同的人。
赵余心因贪看风景，并未注意肖川。这时山顶上传来王永勤的呼唤：“宋小姐，赵小姐！快上来！”
宋灵漪和赵余心对看看，兴奋地跑上山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