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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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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如鹤见今日势头,自知逃不过,暗暗催动内力,借力一跳,寒光一闪,抖出藏于袖中的软剑。正对杜何念面门,笔直刺去。
夜风吹散了杜何念的鬓发,吹起了他的衣衫,仿佛即将乘风离去。他不闪不避,弯起手指,状似无意地将捣乱的乌发拢至耳后,荆如鹤手中剑刃陡然折断,聚拢的内劲无处释放,反冲经脉。
杜何念微微一个闪身,拂去衣裳久坐木石上沾惹的灰尘。荆如鹤直挺挺撞到树上,口鼻一热,迸出鲜血,无头苍蝇般的内力在体内四处疾走,荆如鹤的五脏六腑以摧枯拉朽之势崩坏衰竭。
未楼美目圆睁,不敢置信只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逆转。荆如鹤如断线风筝般跌落在地,口中涌出鲜艳的红,刺伤了未楼的眼。遇见久别故人的欣喜全数转成了对杜何念的恨。此情此景,容不得他的恨。
两行清泪从脸颊划过,杜何念背过身去,未楼猜想,那未来权倾江湖的少宫主,一定为他溢满了伤痛,这非他所愿,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唯一留存自己幼时一点天真的玩伴,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对准杜何念,双膝一跪,他听见了自己自尊碎裂的声音。初来御疏宫时,未楼笨手笨脚,弄碎了不少琉璃盏,他总是慌慌张张收拾残局,唯恐被他人责骂。今日,他心中那个琉璃盏,分崩离析。何人来收?
“我求求你,救救他吧,之后任凭你对我如何处置,我都悉听尊便,绝无异言。”
一旁的荆如鹤看见自己捧在心尖上的人儿被杜何念如此折辱,心痛难当,“林儿,无须求那魔头。我行得正做得端,一生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只憾未能与你诉说衷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若有缘,来世再见。”
未楼的纤纤玉手捂上荆如鹤的唇,展露出一个清丽绝伦的笑,“荆大哥,别说这么不吉利的。我们的这辈子,还没有完。下辈子,下下辈子,我还是你的林儿。”对杜何念的一腔情意,随着他的尊严化为齑粉。那个人的残忍,超乎他的想象。生死关头,才知谁是良人。
杜何念抱臂倚树,扯出一抹笑意,来看这场动人的生死诀别,比戏文,来得精彩,比笑话,来得荒诞。
刚刚差点命丧于剑刃下的人,分明是他。上演哀婉情戚的人,把这点,忘了个彻底。
轻拍一声手,召回依依不舍两人的注意,从何说起,的确是个问题。
“我就算不救他,你也是该任我发落,绝无异言。作为御疏宫众,你的处理方式,稍后再议。”一个响指,未楼浑身无力,晕厥过去。杜何念慢慢走向荆如鹤,“你若不想死,也可以,陪我玩一场游戏。”
一大得惊人的白虎缓缓从林中踱步而出,约有那棵参天古树一半高。移动中仿若万钧之势迎面压来。白虎对杜何念低下了头,杜何念轻柔地抚摸了那光滑发亮的皮毛,描摹了一遍头上的王字。白虎琉璃般的眼眸微动,转向荆如鹤。
杜何念给荆如鹤嘴边扔了一颗黑色丸药,远远闻着,便有清香味道。“吃了它,可暂时平复内息修复筋脉。这只白虎对你追逐,你若能活过半刻钟,即可无事下山。”
荆如鹤提气,身体骤然轻松,他脚踩树枝,身形如一道鸿雁留影,快到倏忽不见。他不肯死心,再次向杜何念冲去。
哪怕不为了自己的仇恨,他为了林儿的自由,今日,必拼上全力,斩杀杜何念。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手中的剑停在半空,荆如鹤的脚被几道如铁钉似的东西牢牢箍住,低头一看,他的落足点,正巧是白虎的血盆大口。白虎口齿闭合。
一声迟来的惨叫。
失去右足的荆如鹤在地上痛得冷汗淋漓,鲜血落入灰黄的泥土,增添鲜艳的色彩。暗红的血成就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支流,而源头,是荆如鹤的身体。
那白虎口中咀嚼的物事,荆如鹤不忍去看。大家伙极其机灵,看出了杜何念暂时喝止它的手势,并未将荆如鹤直接囫囵吞入。而是好奇地将即将落入腹中的餐点仔仔细细嗅了一遍,顽皮地用宽大手掌把垂死挣扎的人一把拍起,荆如鹤凄惨掉落在地。本能恐惧支配他用还完好的双臂,一步一步爬向树底,只要是离那白虎远点的地方,天涯海角,他都恨不得飞去。
他不怕丧命,但他怕死得不名一文。他怀着豪气万千地壮志前来,即使死在江湖人的兵刃下,虽败犹荣,未曾想过沦为山林禽兽的盘中佳肴。
杜何念不胜爱怜地摸摸白虎脖颈处的皮毛,伸出手指挠挠,好似在逗弄一只大猫。
“前几天不才饱餐一顿吗。慢点吃,时刻太短,我刚喂他的药尚未融化到骨血里,此时你心急吃尽了,滋补不足,白白费我一颗药。”
白虎抖抖耳朵,耳尖细软的毛凭风而动,示意知晓。
荆如鹤额头汗珠不住下落,他拼命地爬着,爬着,就算给他身上加诸万斤重的壳,他也要逃离。手下粗砾沙石的触感不再,他碰到了一个硬梆梆硌手的东西,长条,细瘦。
赫然是人的白骨。
月光从巨树繁茂枝叶中漏泄而出,打在森白的骨上,竟泛出幽幽的萤光。经由大师之手烧制而出的纯正莹润白瓷,见了这葬于静谧树林的骨,都要自惭形秽。少了那一分鲜血滋养的凶气,终是只能当作案台上的玩物。
定睛细看,四周远不止他手中拿的这一根骨。无数无名的骨,散架破碎,安静躺于枯黄的落叶上,围成一个不圆满的圈。形如一个个怨忿的亡魂,组成古老的邪恶阵法,诅咒进入其中的人,遭受与他们相同的命运,而后在冥冥中继续拉扯新的来客。
荆如鹤知道自己无路可逃。
眼睁睁瞧着自己被野兽分食,该是如何感受?荆如鹤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如此明晰,他弥留之际,脑中唯一记得的事,是自己失去肢体的顺序。
足,腿,臂膀,肚腹,胸口。
属于他身上的部分,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在减少,他却觉不出轻盈之意。
地府敲响的招魂音,是那白虎咀嚼他肌体的声响。粘稠,短促。他的骨头在白虎粗暴的咬合下,变作了骨屑,白虎享用他时,不加分辨何处最为鲜美,直接吞入。区别唯有轮到他柔软的内脏时,白虎没有吐出异物,吃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些。
很快他就听不见看不见了,因为荆如鹤看见白虎染血的臼齿,粉嫩带刺的舌头,略带湿润的鼻子凑了过来,瞄准他身体最后剩的这一部分。
失去了躯干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