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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章三十九 入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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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我独自前往承天剑台。
因是深秋,天色依旧昏暗,晨光还在地平线下。即将落下的月透着莹白的光,映在玄霁师叔翻飞的衣袂间。
琼华之上,仙山之巅,总有一些人翩然若仙,只可惜哪怕上天似乎有眷顾其人之意,却也无法扭转命格。
他淡然浅笑:“静姝师侄,来得真早。”
我的脚步一顿,轻声问道:“这么早…师叔怎会在此?”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领我走上剑台,如同过去许多时日一样,细心地替我讲解相关细节和注意事项。
最初为了给师父锻造防具,为了实现替他铸一把剑的承诺,我来向玄霁师叔学锻造。
我所有习得的铸剑术,皆是他亲手教导。
他嘱咐完我即将要注意的事情后,突然转移了话题。
“初次听闻你名字时,我甚是好奇玄震师兄收了个怎样的弟子。”他轻笑,“后来见了你,只觉得你行事作风比起同岁孩子都要稳重,学起铸剑未有丝毫懈怠。”
我想起那时的我也很好奇,未来的紫英师父会是个怎样的人。
“那时候胆小,只愿意铸些防具防身,反而忽略了铸剑的乐趣。”我忆起往事,有些怅然若失。
“只可惜大战之后,我身体大不如前,所教多不能亲自示范,教学大打折扣了。”他说着,眉眼有些细微黯然,“教你是如此,教紫英亦会是如此。”
“师叔多虑了……您是宗炼长老的首席弟子,铸剑之术炉火纯青。静姝受益匪浅,紫英师弟天资聪颖,有师叔教导,定将光大琼华剑术。”我刻意将话题带偏,不想他多想身体之事,“说起来实在辜负师叔所托,静姝在思返谷待了月余,耽误了紫英的功课。”
他摆了摆手,示意我无妨。
“你师父…他极为器重你。”他不再谈及紫英,“静姝,你是琼华首徒,是虚元静字辈的大师姐。”
我其实并不想听这些,因为这些年来我最常听到的就是这些,所有人一遍一遍的强调,我却总觉得自己根本就算不上什么首徒。
现在的掌门是夙瑶,而不是玄震。
她的弟子是已故去的虚止,而不是我。
“你可知,你师父早就与夙瑶师妹约定好,若他不在,夙瑶也将以首徒之名待你,无论虚止是否活着。”他突然盯着我看,目光有些严肃,还带着探究,“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其他人也不愿告诉你,但你要知道,因为虚止的死,夙瑶并不想栽培你。”
我微微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突如其来的,难以忍受的委屈。
为什么因为虚止的死,她不愿意栽培我。
因为不愿意栽培我,所以不理会我。
我也曾真心待过夙瑶,也曾叫她一句师叔。
她是师父的知己,是虚止的师父。
我愣愣地看着微微泛起鱼肚白的天色,沉默无言。
“今日将这些说与你听,不是要你与夙瑶生出间隙,而是望你上进。”他不再看我,神色变得轻松了起来,“你是玄震师兄的弟子。”
我垂目作辑:“静姝省得。”
目送玄霁师叔离开后,我的神色有些复杂。
虚止师弟,是为了救我,被梦貘所伤,当场毙命。
夙瑶善妒,可她的徒弟因我而死,我如何去埋汰她?
虚止师弟就是被我害死的。
思及此处,我开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划出一道封锁地带,以备闭关铸剑。
……
两月后,我出关之时,紫英师弟与玄霁师叔一同在承天剑台等我。
紫英似乎没变,又似乎长高了些。
我十分疲惫,却忍不住激动的神色。
长脸出鞘,锋利无比,剑身细长坚韧,隐隐有紫光流转。因其初现于世,剑身略微轻鸣,似有灵性。
玄霁师叔看了一眼之后,嘴角微微上扬:“好剑!”
我不自禁也染上笑意,手臂轻轻一挥,长剑破空而去,停在紫英身边。
长剑刚铸成,灵力充沛,激荡在他周身,他的青丝飞扬,他也微微一笑。
我看了他一会,语气带着些兴奋:“紫英师弟,快给它取个名字吧。”
紫英默默不语,直到我等得有些诧异,他才开口,神色莫测:“师姐闭关数月,这柄剑……”
“你静姝师姐此次闭关,就是为了给你铸剑,当做你的入室礼。”玄霁师叔开口解释道,“这柄剑品质很不错,更难得的是与你如今的修为并不相斥。还不谢过你师姐。”
紫英闻言,向我行礼致谢。
我正看着他,他的目光澄澈,眼中满是感激。而微抿的薄唇露出些坚定意味出来。
我接受了他的行礼,并回以一辑,故作轻松道:“紫英师弟若喜欢这柄长剑,可得给它取个好名字。”
紫英略微沉吟片刻,展目轻道:“叫作刺珏如何?”
我想要将剑收回剑鞘的手一顿,重复他的话道:“刺珏?”
我知道这把剑,游戏里紫英入队时用的便是一把名叫刺珏的长剑。
但我铸剑所用的材料与游戏中完全不同,属性也不一样。
为何他的剑还叫刺珏?
紫英看向我,语气微有疑惑:“师姐……此名不合师姐心意吗?”
我神色未变,默不作声地将剑收回剑鞘,递到他手里之后,才回他:“此名甚好。”
玄霁师叔闻言只轻笑:“你倒是会掐算日子,过几日便是紫英的入室礼了,届时可一定得来。”
“定是要去的。”我答应道,想着玄霁师叔在铸剑上的造诣高出我许多,我也不必再交代紫英什么,便想告辞。
毕竟闭关的两个月,几乎没睡上什么好觉,现在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还未等我请辞,玄霁师叔先一步看出我面色不好,便嘱咐我去休息:“这两月你太过辛苦,快去歇息吧。”
我应了一声后,独自离去。
……
等迷迷糊糊睡醒了,听见夙莘师叔微微扬起的声线正在喊我。
“累成如此,一睡不起。”她掀开我的被子,已然入冬的天,饶是琼华这种号称四季如春的地方,此刻也突然有些生冷。
所以我默默将被子扯过来一个角,想要盖着继续睡。
“静姝,你年纪不大,倒是很忙啊。”她无奈又扯过我的棉被,“大年将至,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哪也别去。”
我估摸着自己睡了很久,因为脑子有些懵,还有些昏昏沉沉的,闷得发疼。
于是我问夙莘师叔:“我不会又病了吧?”
她闻言似乎觉得好笑,往我脑门上一弹:“还以为你不在乎自己生不生病呢。快些起来,若以后还这样劳累,想不生病也难。”
我松了口气,脑子渐渐清醒,想是睡久了的缘故,有点摸不准时辰。
“夙莘师叔,现在是何时了?”
“巳正,今日便是紫英的入室礼。”她拿起我桌上的一扎桑皮纸包,“这些是昨日紫英送来的。”
我还沉浸在我竟然睡了好几天的问题上,没听清她的后一句话。
直到她又拿了个小绣包放在我面前,我才骤然清醒。
“这个也是他送你的,你快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我伸手拿了过来,有些愣愣地问道:“谁送的?”
“紫英送的!”夙莘师叔有些不耐烦起来,似乎对我的迟钝不满又无奈。
我哦了一声,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个个用油纸包好的方形糖块,我打开了一个,乳白色的温润糖果,上面镶嵌着杏仁果肉,看上去像是牛轧糖。
我不知道古时候有没有这种小吃,总之看着很像,便顺手给了夙莘师叔吃。
刚打算收起来去看桌上的桑纸包,却不小心瞥见绣包上用粉色丝线精心绣制的名字。
阿素耶。
是紫英在白灏村时的玩伴,一个胡人小姑娘。
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捻起绣包的一角,轻轻抚摸着那绣得端端正正的名字。
赠送锦囊是倾慕之意,紫英小小年纪就有小姑娘仰慕却不自知。
将姑娘送的绣包拿来装糖点,真是从小到大的榆木性子。
夙莘师叔见我不说话了,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便犹自去拆桑纸包。
“这是……茶叶?”夙莘师叔用手拨了拨里面的东西,语气有些疑惑。
我回了神,凑到她面前一并盯着纸包看。里头还有一张折叠后的宣纸,墨迹隐隐从边缘透出。
我默默将宣纸展开,发现上面是一排清隽的行楷。
“大寒将至,红茶性温,宜饮,望师姐珍重身体。”
夙莘师叔似乎很感兴趣,将纸条拿了过去,细细看了一遍,开口赞道:“小紫英倒是懂事,字也写得好。”
我心中也有些欢喜,便随她一起夸道:“紫英师弟勤恳上进,待人坦荡,确实叫人钦佩。”
她话题一转,搁了字条,冲我笑道:“既然如此,还不去梳妆打扮好。等会去你玄霁师叔处,参加小紫英的出师礼。”
我低头应了,选了件白色长裙,正想去换了,却再次被夙莘师叔叫住。
“虽说琼华服饰素净,但今日总归有件开心事,我替你做了件新衣裳。”她从床边的矮几上拿起了一套衣裙。
白色长衫,深蓝云纹的襦裙。
琼华校服一向的规格,只是白衣上绣着许多蓝色花纹,反倒是蓝色压过白色。
再加上较深的蓝裙子。
确实比我平时穿的讲究些。
我向夙莘师叔道了谢,换上新衣后细细挽了个发髻。本想同往日一样束个高髻,又觉近日无事要忙,便散下头发,只盘了顶发。
夙莘师叔上前,又帮我在两鬓结了两股辫子,一并盘在头顶,才满意道:“这样才好。你打扮起来,定要一干师侄拜倒。”
我轻声说她不正经,拿了发带扎好头发,便被她拉出了门。
她今日似乎格外开心,但仍与平日一样没有耐心,路上有几个弟子似乎有事找她,她都一概不理,只带着我一路去了玄霁师叔的住处。
玄霁师叔的门口屋檐处结了根浅蓝色的缎带,上面写有上古咒文,在琼华是代表弟子入室的意思。
另有一种深蓝缎带,代表的是弟子出师,以示弟子成熟,可担重任。
我扯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随着夙莘师叔敲门。
开门的是紫英,他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唇角微微扬起的弧度,让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柔和。
他看到我的时候微愣了一下,旋即向夙莘师叔和我行礼。作为同辈,我也微微回礼。而他未有多余的言语,只谦和有礼地将我和夙莘师叔领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屋内加上我只有五个人。
上座的宗炼长老,左座为玄霁师叔,右座空着,而正中间往下铺着软垫,看上去是紫英的座位。
我没有做声,随着夙莘师叔往右处落座,只是我与紫英同辈,便随他的礼,跪坐在他旁边。
落座的那一刻我突然瞥见他微微收紧的手指正揣着衣角,并有些僵硬。
他想必很紧张。我望向他,他正好也看过来。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安抚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动作,但他突然就放松了些,瞳孔中带着琥珀般的温润,冲我微微一笑。
我受宠若惊,也冲他笑了笑。
“今日,吾之首徒慕容紫英已在门中待满百日,按琼华门规,应是行入室礼之时。”玄霁师叔的声音轻缓平和,还带着略微暖意。他看向紫英,紫英便站了起来,又缓缓跪在他面前。
动作拘谨又严肃,表情冷静而庄严。
玄霁师叔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白玉盒,摸了摸紫英低垂的头,示意他抬起头来,然后将玉盒放在他小心翼翼高举着的手里。
“即日起,慕容紫英正式入我门下,为首席入室弟子。”他看着紫英,一字一句,表情严肃。
“望你牢记,勤谨自省。”
紫英毫不犹豫地向玄霁师叔磕了三个头,言辞坚定沉稳:“弟子定谨记师父教诲,严守琼华戒律,勤谨自省。”
我看着跪在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思绪情不自禁转到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
陈州城,弦歌台,护城河边,我跪在师父面前,也曾许诺,从此恪守门规,以担重任。
那时候紫晶剑穗的流苏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漫天星辰,天上湖间,皆是荧光点点,但是我的师父在我面前,所有的景色都成了陪衬。
他若谪仙。
玄霁师叔看着紫英,欣慰地笑了。他轻抬手指,意让紫英起身。但紫英却低着头似乎在沉思。
我小声唤他,他看了我一眼,略有迟疑的对玄霁师叔道:“弟子愚钝,未给师父备礼。”
我微微愣了一瞬,看着玄霁师叔欣慰的笑容,不由得开口道:“紫英师弟不用自责,你也不知……”
说到这里我哑然沉默,明白了自己的多言。抬头看宗炼长老神色未变,玄霁师叔面色也未有不豫,我便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并未注意到夙莘师叔若有所思的表情,只看见紫英沉默地望着我。
玄霁师叔微笑:“难得你有这份心,既然如此,改日备上便是了。”
紫英拱手应是,退回我身边。
之后宗炼长老又叮嘱了紫英一些门派中的事,以及铸剑要领。便按着规矩走完了入室礼的后程。
见宗炼长老起身离开,夙莘师叔也准备拜别。
“夙莘师妹请留步。”
玄霁师叔突然搁了手中的茶,出言挽留她。
我自也是一顿,本想看过去,最终也只是垂头不语。
夙莘师叔似乎也有些疑惑,黛眉轻挑:“玄霁师兄,何事?”
他看着夙莘师叔起身的动作顿下,才继续道:“莫怪师兄多事,近日来,常听派中弟子说起师妹与他人争执之事。”
他看了一眼夙莘师叔的脸色,声音放轻:“师妹是因为掌门与其他弟子闹了不快了?”
我闻言也看向夙莘师叔,她的脸色很不好,良久却装作若无其事道:“这事啊,不过是我脾气不好,旁人惹恼了我,我便与他们争吵起来了。”
玄霁师叔还欲再言,她却已起身:“师兄不必担心,夙莘自己会处理好。”
言罢她看向我,示意我该离开了。
她一向是这样倔强的人,一向护着她的夙瑶师姐。
但是夙瑶脾性越来越不好,又有一堆大战前的弟子不服她当上掌门,流言蜚语便在派中越传越广。夙莘常为此与人争执,反使自己人缘也不好起来。
我也起身告辞,出门之后一路沉默,临到她的屋前,她终忍不住问了我一句:“静姝,你也不喜夙瑶师姐么?”
我想要对她笑笑,却发现大战后自己的笑容越来越少,想笑却觉生硬,便只轻声道:“掌门是我师父最看重的师妹,我怎会不喜欢她。”
“…可,你连叫她一句师叔也不肯了。”她似乎很难受,也很苦恼。
我想起玄霁师叔对我说的话,想到这几年唤夙瑶为师叔时她冷漠的神情,只能面无表情道:“夙瑶师叔如今贵为掌门,我怎能……”
“静姝。”她打断我,“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吗,是夙瑶师姐为我指下明路,投奔琼华。若没有师姐,就没有如今的夙莘。她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看着她,缓缓点头。我与夙瑶师叔的事,她并不知道,我也不想让她再为此苦恼下去了,便安慰道:“好师叔,夙瑶师叔是琼华掌门,自古位高权重者遭人嫉妒,有些闲话随他去便是,不必如此介怀。”
她本还有些不平,最后仍是点头不语。
过了好一会,她才重新微笑,让我回去。
我看她脸色如常,便放下心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