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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惊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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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不其之巅一别,沧海君如化入天地之间,渺然无踪,无处可寻。
初时,无己不愿意接受他的先生不告而别的事实,成日撑着头蹲在院子口等,呆呆的一坐就是一整日。再不去捉虫逗鸟,也不再玩笑吵闹。
等了十日,依旧除了流云鸟兽,再没有人造访峰巅。
“先生不过是云游去了,两三日即返。”初时,他尚能安慰自己。
“先生从来没有出门这么久……”两三日后,他开始慌张。
“都怪你,要不是你在,先生也不会放心留我一个孺子在山上,走这么远。”十日后,无己推搡着申屠易抱怨。
“我要找先生。”从来没有黏着沧海君的无己自他走后,日日晚间都吵着要找他,最后必以大哭一场,哭倦了睡着收尾。
申屠易悄悄告诉长生:不必担忧,顶多一月,沧海君应当能回来。
然而一月未到,博浪沙惊天一击,传遍天下。
始皇帝东巡,路过博浪沙时,忽然风沙骤起,白昼如夜。皇帝于沙丘之中遇刺客伏击。巨锤从天而降,携万钧之力,以人力几不可为的速度与力道,将始皇帝的车辇砸得粉碎……
然而成也风沙,败也风沙,当日异象,致使巨锤只砸中了副车。
始皇帝震怒,大索天下,一时天下震动,风声鹤唳,黔首戚戚,豪侠隐遁。
齐郡,尤其是故齐公子蛰伏的狄县,豪侠之士盘踞的不其城,更是追索的重中之重。
这日,一人上了不其山,其人垂垂老矣,皓首松皮,拄着拐杖,一步三歇。此时正是正午,日头灿烈,无己一人坐在石下阴影里,盘缩一处,正能时时看着上山的路口,遥见一影蹒跚而来,目中一亮,看清乃是山下不其城中据传几十载都没能见到沧海君的白老丈,怏怏的又坐了回去。
不招待,也不见礼,只说:“白老丈,我家先生不在,你改日来吧。”
白老丈站在道口,没等喘平了气,将拐杖打在栅栏上,气急败坏道:“秦王遇刺,山下搜查游人,数人下狱,我一八十老翁尚能上山通报,你这小童不速晓喻沧海君,南去避难,还在此处无赖顽劣,如何成事!”
无己愣愣的,不知发生了什么,又隐隐觉得是不是寻常之事,委屈道:“可……可我也不知道先生何处去了……”
白老丈目中精光一轮,双手往拐上一拄,逼视着他:“我问你,沧海君是何时不见踪迹的?”
无己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通:“大约二十日前,我一醒来就不见了。”
白老丈怔忪片刻,倒吸了一口气,自语道:“上月有人说他偶现不其市中,作远行之备,莫非早知有今日,可为何不携你一同走?”
无己被说到了伤心处,抓一抓自己衣袖,无言以对。
白老丈腹中默默盘算,知此事必有内情,正逢申屠易从屋中出来,忙抓住他问:“这不其山上,还有几人?”
申屠易诧异了一瞬,疑云陡生:“白老丈,你为何上山来?”
白老丈手中拐杖敲个不停,急的面上通红:“你且莫管我为何上山来,只怕今日官府就要搜到不其山上,你和这孺子可曾入了编户齐民?不在籍中,难躲下狱之灾,还不速速计较,还在此与我饶舌!”
申屠易素知张良与师居的打算,一直等着张良的消息,却不料第一个上山通报的却是白老丈。
官府今日就要搜查到不其山上,此事却非同小可,不敢轻置,当下携长生与无己欲下山躲避。
白老丈问他:“沧海君名动天下,在此非常之时,如若难寻踪迹,秦人必会追查不休,你如何打算?”
申屠易低头看着两个孩童,神情怔怔。
白老丈长叹一口气,挥一挥手,对他道:“我自有计较,你且下山去吧。”
……
长生跟着申屠易下山之时,回过头看了一眼,白老丈坐在院中那一块大石上,一头皓发在松风之中颤颤巍巍,他伸手擦拭额上的汗,忽然扬手,将拐杖从崖上一抛。
一支松木落入疾风中,磕碰两下,再无音闻。
长生忽然想起那日早晨,师居也抛了一个酒壶下去。
到老也没有见到沧海君的白老丈,终于也有一物和沧海君的一物落到一处了。
扯一扯申屠易的袖子,长生问道:“他没有了拐杖,如何下山呢?我们等一等他,一道下山可好?”
申屠易身形顿了顿,一口轻微的气息叹出来,脚步没有停:“山中都是树,还怕少了拐杖?白老丈人老,腿脚不便,自然要休息一下再下山。”
然而走到一半,无己忽然站在原地,怎么说也不肯再往山下走。
“我与先生有一诺,不可再下山了。”无己一向性子柔弱,申屠易让他做什么,极少违拗。虽然犹豫许久,依旧拉住了申屠易,低头嗫喏。
申屠易正是满腹焦虑之时,乍听此言,只道是小儿无赖,也不多舌,一拎无己扛肩头,便欲继续下山。
无己捶打他背上,哭闹不休。
申屠易恶狠狠道:“你若再如此,我便要将你打晕了。”
无己哭的满脸是泪,足尖踢在他手臂上:“先生就是气我要下山,才不带我一起,我不能再有违他的命令。”
长生也停下了脚步,帮着他说了一句:“沧海君走时,是要我转告他,信守诺言的。”
“那又如何?”申屠易急的眼眶都红了,扛着无己转过身来,对着长生道:“无己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没听见白老丈说,官府立刻就要搜查到山上来。我一身何惧,你若落狱,必牵扯你大父赵镡刺杀秦王之事,你还有命在?公子处境危矣!”
长生浑身一颤,她从前只知道大父去为张良刺杀一人,却不知道竟是秦王。
霎时间,那日在咸阳的回忆涌上脑海——秦王出巡,白衣剑士从天而降,她在张良的怀中听着一道一道的剑响,直到万箭齐发,白色的身影如折翼的飞鸟,坠在地上砸出一声钝响。
这原本应该淡去的回忆,忽然明晰起来,连她没有亲眼见到的一招一式都一一浮现眼前,携卷着无数箭矢呼啸的声音,马蹄顿挫的声音,众人惊呼的声音,张良胸膛跳动的声音。
那一日,大父手携西戎进贡周天子的昆吾剑,将“大宗师”使到了极致。
长生张了张嘴,复又抿作一线,一手紧紧抓住装了两截布袋的断剑。
申屠易看着她眼睛亮亮的,泪水只在眼中打转,陡然醒觉过来,手足无措的补救道:“长生……你大父虽然去刺杀秦王,在秦人眼中是罪徒,却是六国的英雄。”
长生没有说话,眼睛虽看着他,又似没有看着他。
申屠易与她静默对立之时,无己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忽然从他肩上挣脱了,一滚落到地上,沾着一身的落叶与松针,便如狡兔一般钻入了路旁的灌木间。
申屠易收手不及,急忙赶上去。哪知无己自小生长在此间,对不其山熟稔至极,哪里有灌木,哪里有洞穴都了如指掌,又身形很小,很快就不见了踪影。申屠易要在山中寻他,宛如大海捞针。他又不敢再弄丢了长生,牵着她走的不快,在山中昏昏转到日暮,遥闻得山中兽嚎,不敢再拖延,只得先下山再作计较。
申屠易下山之后,趁着夜幕躲藏在了伏母家中。
伏母素来知晓他和长生是官府不容的游荡之士,然念在往日他替自家劈了许多柴的份上,仍是慷慨收容,代为隐藏,还与他们煮了一大碗热腾腾的蔓菁豆羹,一面嘱咐申屠易慢点喝,一面劝解道:“待这几日风头过去了,你去入籍,领一头耕牛,分点地。莫再逞勇游荡,不事农耕,你看你这把年纪了,也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你。”
申屠易没有答话,给长生夹了一著蔓菁。
长生默默舀着汤喝,直至汤碗见底,依旧没有自觉。
“这小女子怎么了?”伏母见她喝着空碗底,忙替她再盛了一碗:“饿成这样,你平日是如何待她的?”
申屠易看着长生魂不守舍的模样,道是白日自己说漏了嘴,惹她又伤怀起来,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晚间伏母让渥丹伴着长生睡,渥丹吹去烛火时,忽然听见枕畔的长生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从前,只知其形。
今日,回忆声音,竟渐渐知晓其意。
从前只道不过如此,变化不如知北游,剑势不及师居的剑,一招一式平平无奇。
原来大宗师与人交手的时候,剑声竟是这样的。大父用起来,竟然是这样。
渥丹诧异转头,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长生大睁双目,望着空中。
“你知道甚么?”渥丹好奇的问。
长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隔日,申屠易又上山中寻找,怎么也寻不到无己的身影,却打听到了白老丈的下落——昨日官府上山盘查,不见沧海君,只见白老丈,白老丈当场认罪,道已击杀沧海君,将他尸首推落山崖,跌入海中。
官府无法自海中取尸首,下山寻找,只找到一柄拐杖,一把铜壶。
这铜壶挂着玉髓,似燕赵之物,官府一查,的确系昔日山下人赠沧海君。
算是人证俱全,以私斗至死之罪将白老丈送下了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