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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七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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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君的陨灭很快传遍了整个故时齐鲁之地。
名动天下,能“移山填海”的沧海君竟败于一皓首老翁之手。
这老翁甚至连里侠都算不上,不过是个腿脚矫健,略通剑术的人。
众人回忆起他生前的种种爱财做派,极少展露身手,便自然而然的怀疑,名动天下的师居,或许真的只是欺世盗名之徒。
更有些见过他的剑士描绘其长相:长得胖硕,身材短小,目光虚浮,绝不似英武力士。
一时街畔道沿,游侠稚子,老翁妇人,交口不休,不其城中慕名而求之人,一日散了大半。
甚至有童谣讥讽他:“耄耋白老丈,十载候不得,一怒拔剑起,沧海已无君。”
传闻有一游侠自淮泗之地慕名千里寻来,才到不其城,便听到这歌谣,在童子处打听之下才知道世人所敬仰的沧海君竟是一庸徒,当场一头碰在不其城墙上,幸而被人救了回来。
那游侠心灰意冷道:“我远仰信陵、孟尝,近慕候嬴、张耳。尤羡朱亥,庶人一怒,亦可拔剑安天下之民,今沧海君之属亦名传天下,借古自扬,妄称侠士,可知侠风今不存焉。我耻与斯人为伍,从今往后断绝任侠之念。”
城中人多悯他自芒砀郡千里而来,无所依托,多愿慷慨解囊,资助他食浆。
这一句话也借此传遍了不其城。
长生听到耳朵里的时候,正是申屠易不敢再逗留不其城,欲携她从山间僻道南往避难之日。不到日出,申屠易已备好行囊,将她唤醒,两人向伏母一家道了谢,正欲出门时,伏母忽然将此言转述,想让申屠易死心回家好好事农娶妻。
闻此言,长生当即不悦反驳道:“沧海君怎么会妄称侠士,若沧海君都是妄称,那天下也没有谁是侠士了。”
那一日师居拔剑而起,游于行云之中,遨游碧海之上,一剑惊山,一剑撼海,牢牢契入长生心中。
她只觉得,古之真人,也不过如此。
伏母对她所言置以一笑:“连白老丈都打不过,都是哄骗孺子的,你这样的女阿子最易听信了。”
长生看她满脸随意之色,似已认定师居就是欺世盗名之徒,难过至极,欲再辩解,才张开嘴就被申屠易捂住嘴拉出门来。
申屠易道:“村妇无知,无需相辩。”
长生极伤心,被申屠易拉着的一手都在微微颤抖,她转过头,伏母抱着渥丹远远在送她,两人诚挚的神情让她觉得越发难受。
长生忽然站定,扬声对她们喊道:“沧海君是真人,没有妄称侠士。”
这一声清越响亮,突兀回荡在薄暮里。
申屠易大骇,捂住她的嘴,一把扛起来,加快了脚步。
长生摇摇晃晃挂在申屠易的肩头,看不清伏母和渥丹的神情,不知他们信了没有,远处山海相交之处的不其山依旧葳蕤茂密,山岚环绕。太阳将起,天上流云翻涌,海浪拍击礁石,天与地都如初来不其城时所见。
忽然,天光乍开了一瞬,夺目的金色照入眼帘,长生一个晃眼,似看到一个身影自峰巅拔绝而起,驾驭长风,东向沧海,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
“据闻,那白老丈等了三十载都没看见师居,前几日上山去欲与他比试,竟不慎将他推落山崖去。”济水之畔的田宅中,说话的是田儋的兄弟田荣,握着一尊,笑得很是轻慢:“我听切元说,那日献艺的小剑士剑术像燕赵的剑士,师居生于齐,长于齐,怎么会教出一个燕赵的徒弟?”
田儋面色微沉,勉强一牵嘴角:“我大摆筵席,尊沧海君为上宾,奉上千金之资,允他田氏族人终生不上不其山之诺,不想他竟是靠嘴皮与卜人得的贤士之名,真谬也。”仰头饮下一大口酒,眉头深深皱在一处。
“大兄现在知晓为何他不让我们上不其山了?”田荣冷笑道:“必是恐怕哪一日败露,恐怕我们上山夺了他敛的资材。这些年来,师居可收了不少重金。”
田横坐在下首,听着二人一论,未置一词。
他脑海中回想着师居两块石头将切元与长生的剑先后打落一幕,始终觉得心中惴惴,犹豫许久,缓问道:“两位兄长,横觉此事必有内情。我前些时日寻遍齐郡与琅琊,都未见田安的下落,那沧海君又有如此古怪一诺,会不会田安就藏在那不其山上?”
田儋听闻此言,缓缓放下酒尊,一旁侍奉的仆妾很从冰鉴中又取出酒来,倾在尊中。
田儋注视酒液,指尖一下一下敲打在案上,慢慢道:“田安生不足一岁便走失,先王嘱我寻他,若真在不其山上,如何是好?”
田安是故齐王建的孙儿,若有遭一日要复齐,打出他的名号,最能聚集齐国人心。
这名号可以没有,但决不可落入旁人之手。
田儋心中一凛,望着酒液的目光隐隐有刀兵之锋:“可我断不会毁诺。”
田荣对田横此言不置可否,笑着摇摇头:“大兄多虑,皓首匹夫尚能败的人,岂有胆气敢藏王孙。”
“事涉先王,不可不细察。”田横拱手一拜道:“过些时日,横请雇三两村人,进山打探。”
田儋慢慢一点头:“我答允师居不上山,没有答允他不雇人上山。”
沉吟片刻,又道:“也没有答允,永存不其山。”
始皇帝大索天下十日,却还是没有找到刺客的线索,然而自此事起,对故六国欲复国之人打压越严,擅养游侠,聚众抗法者皆处以严刑峻法。
似是应证了卜人的谶言,不其城的祟最终应在了不其山上。
一场山火无端端而起,连日不歇,烧毁了师居在山巅的住宅,连带着毁了大半片山壁,树木摧折,鸟虫走兽丧命者不可计数。
至此不其山上人迹已绝,就连樵采之人也绝不去那片山崖,任风吹雨打,草木在灰烬之上疯长。
秦人治下的七载,匆匆而过。
其间,始皇下令废除私学——天下已定,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
天下敢又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
敢偶语《诗》《书》者弃世。
以古非今者族。
秦军围剿多个以武乱禁之伙,皆处以斩首弃市之刑,昔日的豪侠皆隐遁避难,传信陵之风的张耳都徙居陈郡,不再收客。曾经盛极一时的任侠之风,渐渐偃息,流入市井,被市中不事农工的游手好闲之子挂在嘴边,作往日烟云笑谈。
下邳县在泗水郡和东海郡之间。
自咸阳一路往东,到故楚国的东海郡,秦人的控制和管束渐渐微弱,深入下邳县中,已觉虎龙盘踞,暗涌奔流,不可言说。
而这些暗流都被雄奇的葛峄山、交汇的沂水和武水,楚地随处可见的川泽和湖泊,漂泊水上的渔夫,耕田里碧青的苗和动作悠缓的耕牛所遮挡。
眼下正是三月,柳絮茫茫的时节,张良缓步穿过碎青石铺的砖道,如信步闲庭,意态悠闲。
柳絮落在他的衣间,袭在他的袖角,掠过平缓又锋利的眉头,淡淡飞影,映入一泓幽深眸中。
下邳分为东西两市,东市不大,只一道售卖鱼鲍贝鼋等水中物,一道屠狗宰羊,肉腥漫天,浊息扑鼻。
屠狗之辈多为壮汉力士,不乏昔日六国游侠隐遁其中,一面挂卖狗肉,一面谈天说地,说的自然是些官府绝不许说的话。
然而这些人重义轻利,虽然酒肉结交,也觉不往官府中检具,偶有他人去说,也互相包庇,绝不多言。
久而久之,“下邳东市”汇集的人越来越多,鱼龙混杂,官府管了几次,皆觉得如鲠在喉——这些人说是聚众以武乱禁,又绝没有到那个地步,然而也绝不是良善之民,常常扰乱下邳城中治安,令官府着实头疼。
欲兴兵围剿,又没有什么大的罪名。
要放任不管,又时常闹出一些鸡鸣狗盗的事。
张良一路走来,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已有四五道,每一道都暗藏深意,直欲上上下下,将他看个透,而他似浑然不觉,行走肉肆之间,衣带当风,神情自若。
足下鞋底渐有油腻之感,腥味越发浓,在角落的一间肉肆旁,张良找到了长生。
她正伏在案上打盹,鸦青色的发束在一起,又乱七八糟的散在袖间,一臂之下是雪白的半张脸,轮廓清皎,眼睫轻覆。
面前红白相间,挂着剖好的肉。
许是在东市深处,张良站立良久,也无人来问津这个小小的肉肆。
长生没有睡多久,她很快就觉察到有人来了,揉着惺忪睡眼直起身来,对上张良自上而下,略有些不快,甚至带着责备之意的目光,唤道:“阿翁。”
张良目中隐隐薄怒:“既唤我阿翁,何日还家?”
长生摇摇头:“不还家,我昨日已经问过市吏和市伍长了,都允我在这里。”
张良目光扫过她面前悬的肉:“你屠的?”
“别处买来挂的。”
张良深吸一口气,压抑怒气:“为何一定要来东市?”
长生自然而然道:“我是侠士,侠士自然要来屠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