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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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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水那日,谁也未曾想到,我这一病,竟病了三个多月。西北之地不比京都,天寒地冻,一碗温水撒在石阶上,不消转身,那水便已化成一层薄薄的稀冰。
我自幼在京都生活惯了,虽不骄奢,也是衣食无缺。一时适应不了这天气,病情也是反反复复。
而这三个月来,我像是被高翔遗忘了般,竟未来过这金桂宫一次,惹得玉莺整日里碎碎念。
一会说他是狼心狗肺的凉薄小人,一会又说他是喜新厌旧的无情之徒。还说若是等他来了,必要拿扫帚把他轰出去。
亏得她整日叨念,这金桂宫里才有了些生气。
唯一令我欣慰的是,紫姹、红嫣也不像之前那样夜夜在临春坊的玉阶上寝眠了,时常来我殿中与我闲话长短。
玉莺也和二人热乎了许多,不似之前那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了。
谨佩依旧极好地履行了婢女的职责,若不是她悉心照料,怕是再躺三月,我的病也未必得愈。
赵嫚毕竟在这里待了三年,早已习惯了西北的气候,那日也只是湿了身子,略感风寒,病情轻得我许多。
高翔日夜塌前守候,只十日不到,便可下榻走动。又过十数日,已然痊愈。
赵嫚痊愈之后,高翔整日忙里忙外,至于到底在忙什么,谁也答不上来。
我趁玉莺和谨佩不在,曾私下悄悄向紫姹、红嫣打探,居然连她们二人也答不上来,只说高翔要我好好养病,切莫多想。
高翔向来对此二人颇为信任,居然还有她们不知道的事,这也倒是怪了。
姑臧城地处西北,民风各异,岁末迎新也没有京城这般热闹景象。
玉莺念我思乡心切,和谨佩一起在我宫里挂了两串灯笼,宫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元宵时喝了一碗汤圆只当是过年了。
灯笼还是玉莺自己做的,那对联也是谨佩去库房领的,贴在门外,写的什么,我都不知。
还有那汤圆,硬如磐石,食之无味,也不晓得那馅是什么肉做的,直叫人恶心,我只吃了两口便叫人拿了下去。
遥想历年在丞相府的年景,高灯彩挂,鞭炮声声,府上人人身着大红袄子,宾客络绎不绝,爹爹忙得连搭理我的功夫都没有。
而我则是每日高髻金簪、粉靥脂唇、红衣粉裙,派玉莺在府门口张望,翘首以盼建彦的登门拜访。
建彦是宫中皇子,虽不得皇上喜爱,岁末之际也是规矩繁多。不过每年都会抽出一日,来丞相府登门拜访。
当然,依旧是与爹爹吟诗赋词,尤是那除旧贺春的对联,写得是龙飞凤舞,立意新颖而不落俗。
爹爹每次都会选出一副,贴在府门口,逢人便说这是三殿下御赐。
而最让我欢心的便是,建彦前来与我道贺,这是每年我最最快乐的日子。
他会为我奉上一道厚礼,或凤钗、或玉簪、或金钏。总之都是女孩子家喜欢的物件,还都是我喜欢的款式。
也不晓得他一个男子,怎会心细到如此地步,直喜得我心窝像是抹了一层蜜。
之后,他便会与我一道乔装骗过府内下人,偷偷溜出去,或听戏曲,或听说书,好不欢腾。
听戏多半是听《高百夫护主》,那高百夫说的正是永成二十七年,当职百夫长的高翔南阳城下护我主脱险。
而那说书的,定是滔滔不绝讲述“翔云盖日”当年的英姿勃发。
我还问建彦:“你喜欢‘翔云盖日’中的哪位将军?”
建彦总是点着我的额头诮我,口气与爹爹无异:“怎有你这般女孩子家的喜欢打打杀杀,如今太平盛世,哪里还有战事。若是再追问,下次便不带你来了。”
建彦好诗词歌赋,不喜舞刀弄棍,自然不情愿我提起“翔云盖日”,我便知趣的不再追问。
昔年岁末盛景,大红袄,鞭炮响,郎情切,父欢颜,忆当年,犹自欢。
千里之外,也不晓得姐姐和建彦这个年过得安不安生,我不由暗自忧伤起来。
可侯府间人不除,王妃不倒,我和高翔都无法踏出武威地界一步。
谨佩见我气色红润了许多,准我在园里走动,但不可踏出宫门一步。
又过了一月,我的身子终于彻底恢复,待大夫说我病好之时,我便迫不及待地要玉莺替我更衣梳妆打扮。
我在宫中闷得太久,真想出去走动走动,哪怕是在侯府里头也好,也未定能碰到高翔。
眼下能助我为父报仇的只有他了,当日在临春坊,他只与我讲述朝堂危险,未及承诺于我半字。
我定是要找他问个清楚明白。
如若肯答应我,不管他开出什么条件,我定依了他。
父仇不报,我陆雪妍枉为一世。
至于那赵嫚,最好她能再整出什么新鲜花样来。这样一来,我才有机会离开这苦寒之地。
青柳垂水涟,黄鹂盘枝鸣;山卸银甲,树上翠衣;春风暖阳拂过,遍地红花争艳。
逍遥园中春色美不胜收,看得人流连忘返。
心情陡然好了许多,也不那么抑郁了。
见王卫忠穿山越径而过,我连忙喊住他。当日救命之恩,未及言谢。
王卫忠听我唤他,顿步望我,似有茫然,像是未料到能在这里遇见我。
我复唤了一声,他方才走近。
他仍是那呆头呆脑的样儿,我问他怎会来了这里,他道高翔找他来议事,眼下正要离开。
听到高翔,我心中一怔,忙问他高翔现在何处,他答在琨华堂看书。
我让他送玉莺回金桂宫,便犹自一人踥步向琨华堂跑去。
推门而入,高翔许是未料到我会自己找上来,似有些愕然地看着我。
我微弯着腰,支膝喘着大气。
高翔放下书册,掩了宫门扶我在案前坐下,柔声问道:“怎不在宫里养病,跑这儿来做甚?”
“待了四个月,还不够久吗?”我待气息平复,盈盈讥道。
高翔也不问我那日为何与赵嫚发生争执,又为何会双双落日水中,只为我斟了一樽酒,又在我身边拾起了书册:“若是无大碍,晚上来临春坊罢。”
我要听的正是这句。
起先听到“临春坊”三字,心下总扭扭捏捏,那毕竟是高翔的寝宫。
之后,厚着脸面在赵嫚面前讲了许多连我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无耻言语。
今日,居然能坦然面对了。
我照旧拿起墨碇,像先前一样为他研墨,低声答道:“好。”
高翔见我不走,也不撵我。
我知琨华堂外人多眼杂,闭口不谈为父报仇之事,只静心研墨。
高翔命下人通传金桂宫,说我今日在琨华堂用膳。
膳后,我便与高翔移步临春坊,那紫姹与红嫣早已在殿内跪候。
宫门掩上,烛火静燃,我迫不及待阻在高翔面前,屈身下跪:“爹爹冤死,请侯爷替雪妍做主,雪妍愿不惜一切代价。”
这句迟了半载的话,我终是说出了口。
高翔将我扶起,携我至案上,肃目看我,迟迟不启口。不答应,也不拒绝。
这短短片刻,我心中万分纠结,盼他开口,又怕他开口。
他若开口答应,我自欣喜。
若是不答应,那我做了数月的梦,将一夕无情地碎裂。
在这个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助我了。
“我答应你。”
短短四字如悬崖枯藤、泥潭浮木,我激动得溢于言表,想要张口谢他,却迸不出半个字来,只一味侧身向他磕头。
“不必言谢,在此之前,你须答应我一件事,我方能助你。”高翔将我双臂托起,抵我下颚,双目直视与我。
莫说一件,就是百件,我岂有拒绝之理,急急额首,瞪大双目看着他,听他道来。
“做我妾,可意愿?”高翔缄默良久,沉声道,“还是与之前一样,同殿分眠。”
在临春坊住下的第一夜起,我便知道,此生清誉尽毁,再怎么解释,也是枉然。
今后顶多是添了个名头罢了,也没什么好再计较。
我不知道高翔为何要提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要求,与他相处这段时日,他从未向我表面过心迹,倾心于我。
同样的,我也丝毫看不出他对我有动情之处。
我思忖片刻,毅然点头答应,又声明道:“若有幸大仇得报,可否将我弃了,并向建彦解释清楚你我二人关系,还我清白。”
这次的高翔没有片刻犹豫,当即便点头默许。
生怕他日后反悔,我从案上取了笔墨,硬要他立据为证。
高翔倒也光明磊落,提笔一挥,便将纸推到我眼下。
“妍屈高门,情非得已;清比莲青,白雪比肩;酒尽筵散,互不相干。”
好一个“清比莲青,白雪比肩”,有了这张契约,他日建彦必会信我清白。
更精妙的是将我“雪妍”二字暗藏其中,写得虽是粗鄙,好歹点到要处。
想来高翔这些年与张昌厮混,竟还有那么点用处。持枪立马之人,如今看来,也倒有几分文人风采。
“爱妾可觉得满意?”高翔勾嘴戏我一句。
我亦诙谐自嘲:“今后当以侯爷唯命是从。”
“那不如就喝樽酒,庆祝一番。待府邸准备妥当,必让你风风光光的做本侯的爱妾。”埋头看字间,一樽酒已送到我面前。
我坦然举樽,与他共饮。
然,轻松和谐的气氛只在一刻。之后高翔的话,令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