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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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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日,我一直寻思着找个机会向高翔道声谢,其实他不必为了我大费周章,做这样的牺牲,可始终苦无机会。
近日他回府越来越晚,回来后也总是酩酊大醉。
我每日都命谨佩准备好醒酒汤,守他回来给他服下,将他那臭气熏天的官服解下,扶他上榻。
然而,每次醒来他又不见了。
问了王卫忠,更是来气,他只会道简简单单四字:“属下不知。”
再跑去城郊,帐中也不见高翔,问了史可信,也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明日便是高翔的大喜之日,玉莺将我前些日子特地叫裁缝铺定做的粉桃纹红锦缎衣拿来,我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大小刚刚合适。
“夫人,也不晓得侯爷天天脑子里想的什么,明日就要成婚了,还有心思喂鱼。”玉莺为我篦头,随口说了一句。
我心中一怔,猛然转身,篦子卡在鬓发上,痛得我忙抚头叫疼。
玉莺见状,急忙下跪道:“是夫人自己突然转过来的,莫要怪罪奴婢。”
我并未有要怪罪玉莺之意,急急问她:“侯爷在府里未出去?”
玉莺如捣蒜般地点头,道:“侯爷正在曲桥上喂鱼呢。”
我急急提裙向屋外跑去,只听得玉莺在后头嚷道:“小姐,发髻还未篦完呢。”
我跑到曲桥上一把抓过高翔手中的鱼食往池塘一撒,边喘息,边吼道:“喂鱼、喂鱼,你还有心思喂鱼?”
高翔一脸茫然地看我,手中残余的鱼食从指缝缓缓滑落。
我这不是怪他喂鱼,分明是在怪他明明一直在暗中帮我,嘴里却什么都肯不说。
还未及我发问,高翔拍了拍手中的鱼食,指着池塘里的鱼,笑道:“你可知道这些鱼为何会聚拢过来。”
我歪头斜瞄了一眼,鱼儿正抢着我方才拍落的鱼食,没好气道:“自然是争鱼食。”
“那若是鱼食吃完了呢?”高翔悠闲地抵着游廊,又问一句。
这般三岁小娃儿都知道的道理,我岂会不知,胀脸作答:“各自四散。”
话音刚落,池中的鱼儿果是一顿饱食,慵懒地各自游散。
高翔指间戳我眉头,讥笑道:“那你还生哪门子的闷气?”
被他这么一戳,我还是不懂,只知看到眼前这张展颜笑脸,心中的怒气早已消了大半。
忽然门口一阵喧闹声,高翔拉我向前方迈去,道:“接旨去罢。”
未及细想,一名宦官已然踏入府门,尖声喧道:“武威侯接旨。”
我与高翔齐齐跪下,身后的一众下人也各自放下手中的活,奔过来跪下候旨。
“西戎跋扈,犯我边关,泱泱我朝,天道威仪,兵疆马勇,虽远必诛。今遣武威侯火速西往御敌,固之国本,展我国威。西戎不退,无以得归。侯门家眷,留守京畿,静候佳音。婚日缓行,载誉班师,另作封赏。”
众人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跪在地上迟迟不起,甚至连那名宣旨的宦官何时离开,我都不记得。
高翔之前池鱼之言我尚未及想通,这突如其来的圣旨令我茫然一片,思绪紊乱,头疼耳鸣。
“起来,我带你去出去逛逛。”高翔将我搀起,我回头张望,身后一个人都没。
估摸着方才在我茫然之际,已被高翔打发了。
此刻的我也确是需要去外头走走,吹吹风,好让脑袋清醒一下。
高翔从屋里取了一件袍子为我披上,顿感一阵暖意,而背后总觉得湿漉漉的。
高翔携我走出府邸,也不晓得去要去哪里,只恍恍惚惚地跟在他后头。
忽然,高翔顿步,我一头撞在他的阔背上,略微的疼痛让我从彷徨中惊醒过来,抬头仰望,只见是聆香茶楼。
这茶楼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
以往每年迎岁,我都会和建彦跑来这里,听里头的说书先生说“翔云盖日”的辉煌往事。
高翔携我入了包间,斟了一樽温酒推到我面前,我仰头就灌。
一连三樽下肚,整个人终是有了几分清醒。
自一月前高翔觐见皇上后,皇上表面上未开罪赵嫚自缢一事,甚至还为他说情。
可当赵无碌和王卫忠退下后,俨然换了一副面孔,怒责他先是擅自做主收容我这个罪臣之女,之后又色迷心窍将我纳为姬妾,导致赵嫚妒意横生,终铸下大错。
龙颜大怒,高翔只好默而不答,以免火上浇油。
之后几日,廷尉李盎又屡屡上奏,弹劾高翔目无王法,还诬陷他有僭越之心,欲伺机谋反。
口说无凭,皇上自是不信,且高翔昔日功勋卓著,此次回京也只带了百余随军侍卫。
然而,皇上心中忌惮高翔,早已是不争的事实。
便以先室亡故为由,为他另择正室。那日送到我面前的四张贴书,正是皇上为他择选的佳人名录,要他从中甄选。
四人皆为九卿之女,皇上意思再是明显不过,就是要让高翔鼎力扶持太子一党。
若是抗命不从,必然是要人头落地。
而高翔早已洞悉一切,在他尚未踏出姑臧城时,已悄然想好了应对之策。
如今太子风头正劲,得朝中百官拥护,又深受皇上宠爱。
高翔七年来未有寸功,声名早已不复当年之盛。
二人在朝中势力,犹如雄狮孤狼。
任他威望再高,也敌不过朝中小人的百口利舌。
而西戎八国早已对我边陲虎视眈眈,只因这些年高翔镇守边关,西戎皆知其骁勇,未敢来犯。
去岁又遇大寒,牛羊冻死大半,粮食所存无几。
高翔料定他们挨不过年关,必会在边疆滋扰生事,掠夺我牧民牲畜。
接到皇上赐婚,高翔便命人飞马密报严守义,要他撤下护关大军,只留寥寥数百人,诱西戎来犯。
自我朝初定后,天下太平,鲜有战事,文兴武衰。
武人或从文,或辞官归乡,昔日的我朝英武,被这太平盛世消磨殆尽。朝中除了高翔,再找不出第二个可以与之一战的人来。
况西北边关本就是高翔封地,徒生战事,也是理当由他前往镇压。
难怪他近日来悠闲得很,每日喝个酩酊大醉方归,原是为了避开京城耳目,让皇上及百官以为西戎是趁虚而入,并非他有意为之。
一盘棋是下得极好,为了护我,为了拒婚,为了提高朝中威望。
高翔机关算尽,骗过了所有人。
可他已经不再是我认得的那个高翔了。
昔日冲锋陷阵、血战沙场,只为保家卫国,解救苍生。
而今日,他却开栅放虎,再次掀起血雨腥风,置万民于不顾。
最后,遭殃的只会是那些在疆场牺牲的血性男儿和无辜百姓。
不论他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这一切都是徒增杀戮,天地不容。
我怒拍几案,瞪目呵斥:“天下已平,为何还要涂炭生灵?”
许是响声大作,高翔跨案扑来,硬生生地将我的嘴捂住。
我在她怀中,挥臂脚蹬,拼命挣扎,力道终究是敌不过他,双手双脚被他牢牢束缚。
我挣扎了许久,力竭而止,怒目瞪他。
高翔自我腰间抽出当日送我的那柄匕首,塞到我手中,沉声道:“听我说完,届时杀与不杀,你自行决断,我必不还手。”
我牢牢攥紧匕首,从他怀中坐起,直直视他。
“姑臧城易守难攻,物资丰饶,西戎八国觊觎我朝边关已久,他日必有一战。”高翔扶我双肩,肃目低低道,“与其日后有备而来,被动应战。不如我先诱敌,主动出击,一举扫平西戎,阔我广袤疆域。”
此话有些道理,可若西戎勾结北狄趁虚而入,那岂不是腹背受敌,自取其祸。
我正欲开口,高翔已然解释道:“日前收到严守义密报,眼下北狄内乱,自顾不暇,正是一举铲除西戎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百年也未可再遇,你觉得百年后我高翔还能在这边陲抵御外敌吗?”
他说得没错,若是皇上有其他人选,也不会连明日的大婚都要延后,执意派一个不受控制的人去镇压西戎。
我恍然顿悟,双肩一松,匕首抖落在地。
“你总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心里只有你的小情郎。若是你能记得入京之夜,我与你说的话,也不会有今日的鲁莽。”高翔起身双手负背踱到窗前,话语中透出声声叹息。
我陡然想起那日的话,“心辨是非,念随心动,谨言慎行”。
这一刻,我才明白过来,我竟又再次误会了他。
对敌人的仇恨与对建彦的思念,充斥了我的内心。
以至于我只看到高翔整日逍遥快活,却并未细想他为何要逍遥快活。
这一岁来,我习惯了高翔在身边的庇护,每当遇到危险,他都会护我。
赵嫚欺我时如此,密林遭黑衣人追杀亦是如此。
一想到高翔就要远赴边疆,而我却要留下京都虎狼之地,不禁忧心起来。
高翔分明与我说过,京都危险更甚于姑臧,他又远在千里,今后我当如何立足。
高翔转身,显是看出我心有顾虑,柔声道:“我一日不回京都,便一日不敢有人动你,你只要谨言慎行,便可安然无事。”
此言一出,我骤然一惊,原来他早已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我名义上是高翔的姬妾,西北战事吃紧,若是无端枉死,或是有什么不测,高翔手中二十万雄狮足以挥师南下,踏破皇城。
即便是有人想要暗中害我,皇上也定会保我周全,不容他人动我一根汗毛。
如此缜密的安排,也只有我眼前这个威武不屈的男子能够做到。
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见他此刻脸上轻松的笑容,想必还未开战,西戎战败也是注定,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这仗是要打多久?”我分明是想问他几时能回来,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也不知怎的,冒出了这一句来。
高翔捋须锁眉长思,道:“快则一载,缓则三年。”
我当下哑然,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西北一仗竟要打这么久?
恍然之际,忽然想到适才在桥上喂鱼时高翔说的话。
池鱼争食,只为求生,不食则饥,饥而待毙。果腹四散,饥而复争,任它食得再多,纵也跳不出这池塘来。
而高翔,他偏偏要做立于池塘之外的喂鱼之人。
只有这样,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西戎一战的功名,正是眼下他亟需的。
试想一个平定西戎,将我朝黄舆延绵数千里之人。
谁人不敢信服?谁人不肯趋附?
此一时、彼一时,当日皇宫二虎相争,如今皇上显是倾心于太子。
若高翔再无半点功绩,朝中便再无人与之抗衡。
不但我复仇无望,建彦亦岌岌可危。
我将匕首束回腰间,垂头羞愧不语。
“今日之事,莫要与他人提起。切要心辨是非,念随心动,谨言慎行。”高翔坐到我身前,凝神看我,神情与当日一样严肃。
我羞红着脸,连连点头,滴滴泪珠自我手背滑落。
高翔挥袖在我脸上拂过:“也不晓得三殿下是否眼瞎,竟看上你这爱哭鬼。”
“不许你污蔑建彦!”我破涕朝他打去。
蓦地,楼下醒木重锤,说书先生高音顿起:“话说这大将军高翔,豹头熊背,环眼尖齿,身高九尺,须长一尺,领四路人马合围东西南北城门。京城门下,一柄虎头尖枪怒指城头,竖眉喝道:‘皇帝老儿,今日你矢尽粮绝,气数已尽,还不快快下来受降,高某且饶你不死。’那皇帝老儿吓得直哆嗦,一股温泉自两腿间豁然涌出……”
“哈哈,原来你是豹头熊背,环眼尖齿,长得好丑。”说书先生逗得我哈哈大笑,当即去摸他劲寸胡须,乐道:“好长的胡须啊!”
“休要听他人缪言,那岂不是成怪物了。”高翔展护须颜,频频往身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