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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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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岿然屹立,百花迎风争艳,溪水逶迤洄涓,游廊百转千曲,亭台金碧流光,宫灯细纱摇曳,沉香青烟缭绕,琴声黯寂回旋。
甫入御花园,一阵悲泣的琴音划过耳畔,与眼前的美景格格不入。
一曲《高山流水》本该是悠扬空灵飘渺,余音回转跌宕,扬时百裂千撕,抑时水滴石穿。
可那悲鸣低沉的琴音,竟让我丝毫听不出半点千古名曲的韵律,恍若一潭死水,毫无涟漪可寻。
建彦的侍婢罗鹊侧立身旁,见我轻步踏来,欲要倾身打断。
我忙做了个嘘声手势,绕过山石踏阶而上。
见建彦身后一把古琴,指尖轻佻,信手弹来。
霎时,琴律徐起,弦音抖增,似天山雪鹰展翅高飞,长啸撕空,立时将那孤狼哀嚎盖得黯淡无光。骤然,苍天白鹤惊鸿现,黄冠白翅破天变,誓与雪鹰竞相逐,爪击喙啄夺九天。
忽而,琴律急转,阳春三月流霞映彩,日暮西斜火烧连天,一对彩蝶自百花丛中蹁跹起舞,千回百绕,越高山,淌溪水,攀金檐,划枝梢,立花间,山河顿失颜。
曲声随之低抑婉转,大地崩裂,一道深壑两相隔,近在咫尺遥相望,诉不完的离别惆怅,道不尽的思念悲伤。
一张日日夜夜在我梦中出现的脸庞跃入眼帘,清眉冷眸依旧那样的风流倜傥,华服高冠依旧那样的尊贵不凡。可那黯然失神的双目,分明透着孤寂忧伤,以至于华服高冠下的身躯倒成了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
一载未见,恍若十世,曾经的高雅轩昂之气尽失。
建彦,你变得我差点认不出你来。
建彦挥袖,示意罗鹊屏退,似要跨步近前,却又收步退回,晶莹水珠在眼眶中徘徊。
而今我是高翔的姬妾,想来他已知晓,故而欲进还退。
你可知道,为了见你一面,我等了多久?
你可知道,我虽为高翔姬妾,却从未委身于他?
你可知道,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苦寒,每一个昼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可知道,不论我身在何处,一阖上眼,你那翩翩君子的模样,便会出现在我面前?
“高夫人请入坐。”建彦横袖一展,垂目道。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凉,两行热泪似绝提般自双颊飞下。
我曾臆想过无数次,再见到建彦时,他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雪妍,你受苦了。”
“雪妍,你可知道我日夜担心都在你的安危。”
“雪妍,我每日都在想你,今日你终于来了。”
然而,眼前的这个人明明就站得这么近,却又似隔着千山万水,遥不可触。
我想要辩解,想要从襟前将高翔写与我的契约拿给他看。
可是,我试着张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要伸手,全身都不听使唤,手怎也是抬不起来。
莹莹雪花自空中飘来,我的视线愈加朦胧迷离。
儿时一同堆雪人、打雪仗、雪中携手漫步的美好片段自我眼前一一划过。那张无忧无虑的灿烂笑容,曾经多少次让我心中悸动。
建彦似要伸手将我肩上雪屑抖落,快要触及我时,又颓然落下,复低唤我一声:“高夫人,请入座。”
这两声“高夫人”听得我实在是揪心不已,心中似要撕裂般的痛楚。
我支阑入座,油然道:“你还好吗?”
“好,天天吟诗抚琴,逍遥自在,怎会不好。”建彦随我入座,感慨一声。
我哪里会不晓得他的心思,他失去在这世上唯一的知音,失去了在这世上唯一的所爱。如不借吟诗抚琴发泄心中抑郁,他还能怎样?
我好愚昧,明知他过得不好,还要多此一问,徒增他心中惆怅。
“其实我......其实我......”我想要与他解释和高翔的关系,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
建彦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孤苦无依,远在千里,唯有委身于武威侯,才能活命。莫要再说了,建彦心中明白。”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与高翔绝非你想象的那样,我至今仍为你守身如玉。”许是被建彦一激,我忙辩解道,竟不想话也说得溜了。
建彦猛然抬头看我,双目圆瞪,似不信,又似惊喜。
我急急从襟前拿出那日高翔写与我的契约,呈到他面前,道:“你看,有高翔亲笔所书。”
建彦接过契约,蹙眉定睛细看。
建彦,定要信我,我所说的可是千真万确,切莫道听途说。
且见建彦,眉心皱痕松缓,嘴角微扬,双唇半张,徐徐抬头。
那神情我一看便知,他已是信我了。
“真的吗?你说的都是真的?”建彦霍然立起,上前抓着我的手,急切问我,双眸中的泪花立时凝结。
我激动得又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点头,头上金钗铛铛作响。只觉耳根似大火煎烤般的炙热,双颊胀热得几欲崩裂。
一时忍不住,扑到在他的怀中嘶声力竭地哭泣,似要将这一年来的委屈统统哭尽。
而建彦亦是紧紧搂着我,将我腰肢束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尽管胸口窒闷,然而并未要他松开。这一刻,我已经等了许久,只想就这样两个人一直互拥下去,此生再也不分开。
衣上的缕缕香气沁入鼻中,加之他那浓厚的气息声,酥得我全身软绵无力,将头搭在他的肩头,阖眼尽情享受这一刻的浓情蜜意。
建彦,这一个拥抱让我全身充满斗志。
建彦,我必会将太子一党拉于马下,护你周全。
建彦,请你定要等我,我很快就能与你长相厮守,再也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快与我说说,离京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迷离之间,建彦的柔声细语向我倾来。
虽是不舍,我却还是要将他松开,我已急不可耐地要把之前发生的原原种种全部告诉他。
我告诉他,在远赴西北路上屡次遇袭,亏得罗鹊出手搭救。
他道只要我没事就好。
之后,我又把与赵嫚结怨,最后被休,投河自尽的事与他道来。
“这赵嫚也是可怜之人,可要厚葬。”建彦听了同情不已。
我道自然是风光落葬。
还将欲与高翔合力扳倒太子之事告知于他。
建彦猛然送开我的手,恍然四顾,将我嘴捂住,惊道:“这可是大逆不道,万万不可,弄不好这条命都要搭进去的,又是何苦?”
我亦环顾四周,只见御花园中但无他人,玉莺与罗鹊正在远处池边候我。
“太子蛮横,早已将其余皇子视为眼中钉,皇上年迈,他日登基,你可有活路?”我肃然反问。
建彦低低劝我:“来日之事来日再说,怎可为了自保,犯下这大逆不道之罪?”
我自然知晓建彦无争太子之位,可依太子的气量,日后岂能容他。二殿下建斌虽也有心争位,至少他惟贤惟德,将来也应是个明君。如此一来,建彦或无性命之忧。
“父仇不共戴天,你与我爹爹如同莫逆之交,又怎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遭贼人陷害而无动于衷?”我知建彦心善,故而将爹爹提起,逼他痛下决心。
建彦却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嘴里喃喃自语:“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我扶着他的双肩拼命摇他:“你忘了我爹爹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我是怎样被人追杀的吗?你忘了你如今这般模样儿是谁造成的吗?”
建彦正身瞪目直直看我,神情似如梦方醒。
之后,又垂下眼睑,默不作声。
我知道,他心中两股势力定是在相互缠斗,一面是大义,一面是私情。
见着他这般痛苦面相,我心有不忍,不再逼他。
扳倒太子一党,由我和高翔便可,无须建彦做任何事。
只要他依旧每日在御花园吟诗抚琴,装作什么也不知。
他日事成,我自会前来找他。
建彦缄默许久,方抬头低低道:“太子势力如日中天,你们是扳不倒他的,陆大人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希望你这么做,还是趁早回头罢。”
我当场气结,争斗许久,他那颗善良的心中终是大义占了上风。
建彦,你为何如此愚钝?
何为大义?
心存善念,内抚民安,外捍疆土,才是大义。
太子暴戾跋扈,这样的人做了皇帝,与前朝暴君又有何两样?
我不再与他争辩下去,道:“你可还记得桃花树下你我约定?”
建彦骤然一惊,急急握我手回道:“桃花树下,二心归一,我日夜谨记在心,如何会不记得?”
我趁势再问:“既铭记于心,自当白首不分离。太子在一日,我便一日离不开高翔的庇护。你是皇子,我是侯门姬妾,何来二心归一?”
建彦低头垂眸,默而不语。
见建彦心中似有动摇,我又问道:“你既当日能不惜牺牲身边宦官,护我性命。今日又为何忌惮太子?昔日你与我爹爹吟诗对酒的闲然若定去哪里了?适才与我抚琴拔音的昂然斗志又去哪里了?”
建彦被我说的哑口无言,不附我,亦不驳我。
我柔声抚道:“你只需继续在这里每日吟诗抚琴便好,太子一党自有我与高翔应付。高翔深明大义,日后定会还我自由。太子倒台之时,便是你我二心归一之日。”
默然许久,建彦方抬起头,深情看我,低低迸出一声:“万事切要小心,不可强求。我已经失去一个知己,不想再失去心中所爱。”
字字关切,句句浓情,听得我泫然泪下。
花不尽,水无穷,两心同;青芽生,春风过,不分离。
玉莺在池边朝我低唤,指着候在御花园门口引我来的公公,只见他朝我挤挤眼睛,我便知道该是与建彦暂别了。
我起身朝他紧紧一拥,转头挥泪向公公飞奔而去。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有多么地不舍与他离别,令他心中愈加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