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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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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姹仍是穿着那身紫衫,从两道的人流中挤出,来到我面前扶我。瞧着她清瘦的身形与手背上结痂的疤痕,泪水又强忍不住滚落下来。
按我朝例律,女子不得从军,想来是轻衣从雍门溜进来的。
正要回府,玉莺与谨佩也从人群中拼命挤来。玉莺取出一枚钗子将我头发绾起。
我回身朝宫门望去,三匹飞骑消失在宫门的缝隙之中。
“还不走?”我见玉莺仍颠足探头朝宫门看,轻拍一下催道。
方才随着高翔入宫的还有王卫忠与严守义,玉莺在看谁我自然心里头清楚得很。
众人扶我一路回府,我问紫姹郡丞史可信怎未一道回来。
紫姹只说高翔命他在边陲镇守,防匈奴来犯。
市井百姓显然还没闹腾够,适才我在高翔怀中一路巡游,此时百姓正跟在我后头,一个劲儿地欢呼:“武威侯……武威侯……”
眼下人多,我怕出什么岔子,急急与众人朝府邸疾步走去。
随着府门的合上,我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可外头的声势不减反增,定是堵在了府门前迟迟不肯散去。
我吩咐一个杂役把门看好,别让人给闯了进来,便领着紫姹、玉莺、谨佩三人进屋,我早已迫不及待地想从紫姹口中听到近两年多来西北的情形。
当日,紫姹带着我的家书一路西奔,来到姑臧城方知高翔不在城中,正在前线作战,又马不停蹄地向漆水进发。
路上迎面而来许多回城的伤兵,不是头缠纱布,就是手绕绷带,或是腿夹木板,由旁人搀着一颠一颠,其人数不下数千,甚是惨烈。
同时还有一大批的难民随同伤兵一道向姑臧城行进,个个灰头土脸,辨不出男女,只能从身形上判断老幼。延绵逶迤,宛若一条灰黑的巨龙,不见其尾,人数显不下万人。
紫姹因有命在身,不便多留,将身上所有的盘缠及值钱的东西全部赠予难民,继续西去,终在漆水下游的驻军大营中与高翔会合,将我的书信交给高翔。
高翔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帐幕中不许任何人打扰,除非有紧急军情。
紫姹在帐外等了足足两个时辰,高翔方拿了书信交给她,叫她回京转交于我。
突兀,士兵来报,义渠人在严守义的连日辱骂下倾囊而出,此刻已集结大军渡水向我军展开进攻,严守义独木难支,陷入苦战。
高翔将书信塞到紫姹手中要她速速回京。
然,紫姹当年在姑臧城中为高翔所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随他共同征战沙场。一路西行,又看到众多妻离子散、无家可归的难民,以及重伤返回姑臧城休养的伤兵,不顾高翔的反对,跪地伏首请求追随高翔,与义渠决一死战。
军情不怠时,高翔见她如此决绝,只得匆忙答应她,为她披上铠甲,给她一柄长剑,便飞奔至营中点兵迎战。
西北干旱少水,边关将士虽是英勇,却不善水战,这也是高翔在漆水与义渠隔岸对峙数月而不战的原因之一。
漆水水浅,河中深处也只及马背。义渠人生来与草原为伍,漆水更是他们的生命之源,战马早已习惯了在水中游进。
紫姹随高翔本部大军赶至漆水时,严守义的右翼大军早已陷入苦战,数千兵士与战马溺死在水中,一具具浮起的尸体犹如繁星,水中颜色染成了鲜红一片。
而义渠,则黑压压的一片自前方杀来,不时吹着口哨挑衅我军将士。
明眼人一看便知胜败已分,身边将士均劝高翔暂且撤军拔寨后退三十里,从长计议。
可高翔面不俱色,只银枪朝前奋力一挥。
西北将士追随高翔多年,军令如山,明知前方是刀山火海,亦果决夹马向前冲去。
马尸筑起一道屏障,将两军隔开,义渠人奋力搬开马尸,理清河道。前一波尚未清理干净,我军将士的尸身又将河道堵住。
他们用自己的鲜血筑起一道血肉长城,用自己的生命维护国家的领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地阻挡义渠人的进攻,好不惨烈!
然而,没有任何一名士兵停步不前,更没有任何一名士兵临阵脱逃。
明知将血填漆水、尸葬异乡,仍义无反顾地前进。
紫姹看着无数英勇将士在身边牺牲,几近绝望。猛然间,前方一阵骚扰,义渠人胜券在握,不进反退。
但见高翔蹬马飞冲,水溅旌旗,银枪划空,寒芒破天,大喝一声:“将士们,冲啊!”
身后泱泱十数万大军齐齐跟在高翔后头朝义渠追去,水花溅起数丈之高,弓箭密如骤雨齐齐发射,义渠大军立时大乱,马儿受惊横冲直撞,搅得水中人仰马翻。义渠兵士纷纷落水。
高翔本部大军与严守义右翼大军齐进,义渠军悉数败降。
后来,紫姹才听说原是王卫忠自数日前已悄悄绕漆水,暗渡对岸。方才已在宁县城头拔旗,故而义渠人会一时大乱,军心不稳,被高翔抓住可乘之机,一举擒获。
曲道通敌后,水中义渠诱;血肉长城筑,赴死斩敌寇;宁县空城收,悍马归心骤;巧计蔽云天,胜败险中求。
此一役甚是惨烈,高翔虽胜,但损失极为惨重,严守义也因此负伤,大军只好在宁县驻扎,暂且休养。
当日战报中只轻描淡写,今日听紫姹道来,才明白其中凶险。未亲眼所见,亦感同身受。
我拭汗压惊,急问道:“侯爷可有受伤?”
紫姹回道:“阵前杀敌哪有不受伤的,只是一些皮外伤,不碍事的。”
从紫姹有意回避我的目光看来,分明是不想让我担心。我暗暗瞥了一眼她的手背,凹了好大一块,必是在战场杀敌时被削去了一块肉。
我蹙眉移目,不忍再多看一眼。而紫姹许是注意到我在看她的伤疤,拉了拉袖子,将手背藏入袖中。
在宁县中,高翔重整大军、安营扎寨,紫姹忙着照料伤员,不肯返京,誓要与西北大军共存亡。
高翔无奈,只好让士兵将捷报和家书一并带回京中,让紫姹留在身边。
严守义身中两箭,幸不及要害,不过脸上生生挨了一刀,皮开肉绽,连浓眉都被削了一半,那张原本就长得粗犷的脸愈加狰狞不堪。
好在紫姹悉心照顾,方才转危为安,不过脸上那道三尺疤痕,怕是要伴随他终身了。
适才只顾着看高翔,竟忘了他身边的王卫忠与严守义了。
听到这般血腥,一旁的玉莺急急问道:“那王都尉与史郡丞可有受伤?”
回想玉莺方才在宫门前的一幕,此刻她心中担忧的必是王卫忠了。
紫姹道史可信在姑臧城负责后勤,王卫忠收了空城,自然毫发无损。
一向恭谨的谨佩怕也是听得兴头,耐不住性子,催着问紫姹后来又是怎样。
整顿十数日后,大军颓显疲乏,并不适合行军,可高翔不顾王卫忠的提醒,毅然西挺,众将士只好拖着疲惫之躯随他前往。
大荔是为游牧民族,临晋草原上土垒连成一片,坚不可破。且其中机关巧妙,有巨弓藏于其中,威力巨大。
严守义率领的先遣部队数百将士均毙命在这箭矢之下,丝毫近不得身,无奈败退。
而那壁垒亦硬如磐石,利箭根本无法穿透。
大荔位于泾水下游,西北大旱,泾水常年水位极低,可高翔还是命将士暗凿渠道。
垆土干硬,遇水而裂,引水灌渠,覆水淹垒,确是好计。
可水位如此之低,根本无法引渠而下,凿了也是白凿。
既是主帅军令,众人亦不敢违抗,凿道拓渠。
而阵前的大荔人显未将高翔放在眼里,西北干旱,一年到头也未必下一场雨,且若是细雨连绵,根本无足为虑,自顾着加强防御工事,以逸待劳。
还曾屡次在阵前挑衅,说高翔徒有虚名,干地凿渠,无异于自掘坟墓,日后这些渠道正好掩埋我朝士兵的尸首,也省了他们一番功夫。
对面大荔人挑衅,高翔丝毫不为动摇,反而催促将士加快速度。
将士精疲力竭,总算不辱使命,将渠道凿毕。
八条巨蟒自泾水直通敌营阵前,不过十数丈之遥。
翌日,骤然云海沉沉,黑团蔽日,阴风大作起来。
我军将士仰天而望,个个翘首以待,盼着来一场滂沱大雨,将这些土垒不攻自破。
果天不负众望,立时倾盆如瀑,劈头而来,尚在惊喜之余,高翔枪头朝前一挥,吼道:“大荔人无端扰我边疆,触犯天颜,今日得天谴,必是因果报应。众将士听令,与我一道出击,杀他个片甲不留。”
身后八条水柱疾如流星,向土垒飞驰而下。
但见前方土垒遇水崩裂,弹射巨弓无以立足,纷纷倒塌。巨弓厚重,非三五人不得抬起,且暴雨如注,与垆土泥泞在一起,怎也是拔不起来。
结果可想而见,高翔不费吹灰之力攻陷临晋,大荔服降。
后来紫姹才从高翔口中得知,原攻陷宁县那日,牛羊暴蹄,百禽尽散,东北云起,风从东来,云团簇锦,风静闷潮,不日必有大雨。
这才不及整休,欲在大雨来临之前西讨,将大荔打个措手不及。
好在渠道凿毕,大雨急来,方不费一兵一卒而收服临晋。
当日战报中只提到“时得皇恩雨露撒边塞”,此刻我才明白,这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高翔早已观天象,推气候,盘时日,晓百事;急行军,引渠道,巧用策,坐等雨。
这大雨不是高翔藉着鬼神之力求来的,而是他多年征战的经验与熟读百书的学识。
且在战报中歌恩颂德、掩其锋芒,将功劳尽归黄天,足是内敛老沉。
之后歼灭朐衍一役打得甚为精妙,西戎八国仅剩朐衍,其余七国余孽尽数自四面八方而来,朐衍势力陡增数倍之余,欲与高翔决一死战。
高翔连日征战,兵困马乏,气势虽盛,实强弩之末。
对峙一月有余,不敢贸然出击,军中士气日渐低落。
未料朐衍阵中内讧抖起,愈演愈烈,最后不等高翔大军进压,竟自相残杀了起来。
高翔必不会放过这般天赐良机,大军浩荡杀入城中,以摧古拉朽之势摧城拔寨。
入城后,紫姹才知道,高翔早已派人混入城中,在城中造谣。
八国归一,人心各异,独为己利,谣言四起,各自为散,便成了一群乌合之众,主动开门投降。
自此西戎八国尽数降服于我朝,我朝广袤疆域西扩二千余里,黄舆疆碑重新界定。
一战名动天地,西域各国胆寒,纷纷臣服我朝,成为我朝的藩属国。
听了紫姹的叙述,我内心潮涌。
漆水浴血力战敌寇,迂回包抄攻克城池;金汤壁垒箭在弦上,飞瀑连天朝夕俱毁;疲军累马强弩之末,巧布谣言不攻而破;深谋远虑英勇无敌,名垂千古传世流芳。
当年白起、张仪也未必有高翔今日的成就。
这样的人,怎能不令人敬仰?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信服?
这样的人,怎能不叫人传颂?
这样的人,才是我朝当之无愧的大将军不二之人。
正慷慨激昂间,听到外头有异动,许是高翔回来了,我忙遣谨佩去准备膳食,叫紫姹回房休养,差玉莺屋里添置起居,自己在镜前捋了捋鬓发,便前去恭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