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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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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匈奴人鲜少见到中原女子,尤是我这般身份显贵的朝廷命妇。又兴是我只身闯进匈奴大营,这番胆色令乌拉斯台心生敬佩。在饮食起居上,乌拉斯台都对我礼遇有加,照料得可谓无微不至。
因军营中大多为男性士兵,只有少数服侍他的妻妾及婢女。他将自己的毡帐让出给我,自己却和妻妾挤在旁边一个偏小的毡帐之中。且还差了两个婢女给我使唤,命令帐外的士兵务必满足我的一应要求。当然,这不包括离开匈奴大营。
每日地平东升,他便亲自在军营中操练士兵。铁骑踏过,扬尘席卷,沙土弥天;方阵齐列,挥刀执盾,身形如一。
午膳后便会来到我的毡帐,向我讨教汉人文化,语态谦卑,诚意十足。
闲来无事,也就与他闲聊一二,权当解闷。
当我说到织布染衣,建屋盖瓦时,只见他托着腮帮子愣愣看我,似听得出神,兴趣斐然。
说完后,他还一个劲儿拉着我的衣袖,要我讲些具体东西,如何织布染衣,如何建屋盖瓦。
我朝大业未成之时,一家人颠簸流离,仗打到哪儿,一家老小便去哪儿,居无定所。我与姐姐身上的衣裳,均出自娘亲之手。因此,织布染衣我也只是从娘亲那里听说些许,略有粗通。
而建屋盖瓦我却是不知其理,只好将武威侯府、大将军府,以及皇宫的建筑连比划带书画与他释来。
乌拉斯台俨然一副学生模样儿,边听我述说,便记下要领。看着这个矮我半个头的小家伙儿,若不是处在这毡帐之中,身后挂着大幅的疆域舆图,全然不会想到,他便是那个统帅千军万马险些攻破我姑臧的匈奴单于。
他问我何为家?
我道,栋梁盖瓦,门窗嵌壁,即为家。
他道不然,他说这只是房子,并非是家。妻儿在侧,儿女承欢,心有所牵,情有所系之处才称之为家。他们匈奴人不需要像我们汉人这般建屋盖瓦,茫茫草原才是他们的家,革鞍马背才是他们的家,但凡广阔天地都是他们的家。
我愕然不已,顿觉惭愧。不曾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大男孩儿,竟有如此见解,心中不免叹服。
细细想来,也正是如他所言,丞相府、武威侯府、大将军府,看似都是我的家。然,没有高翔在身边的日子,我恍如丢了三魂七魄般,惶惶不可终日,形同傀儡。
只有高翔在我身边,才能令我安心、舒心,我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真正正地活在这世上。
想必,这就是乌拉斯台口中家的感觉罢。
之后我又与他讲了一些日常杂事,却未想到他听得滋滋有味,样样都觉得新奇有趣,竟为我做起了端茶递水的活儿,比起谨佩还要敬责。
在这方寸毡帐之中,我不再是他的俘虏,他也不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此时此刻,我与他,是师徒,亦是知交。
我从未与任何男子聊得这般尽兴,也鲜少有过男子像他这般夸我。
在我看来,每一件稀松平常之事。在他看来,都是这样的新奇新鲜。
我与他从飞禽聊到走兽,从田间聊到市井,从高山峻岭聊到长江黄河。
相比于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眼前这个大男孩儿,倒是比他们简单纯真得太多。想问就问,想说便说,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口蜜腹剑,没有阿谀奉承,没有威言恐吓。即便我说了高翔用计将他们击退,他也未有动气,反而是夸赞高翔的胆识与用兵如神。
他又问我可懂兵法。
我虽在琨华堂为高翔抄过不少兵书,大致也记得一些,可我若将其告知,以他这般聪慧悟境,他日必不逊于高翔,只好佯装不知。
乌拉斯台也未多问,接着与我聊起了其他。
东起西落,白光黑影,犹如白驹过隙,只在弹指之间。
夜幕降临,疾风劲呼,将那毡帐吹得鼓起。帐外兵士喧哗也渐渐低去,只听得巡夜兵士的窸窣脚步声。
烛光静燃,明台映影。我仔细端倪眼前的银烛台,里头的倒影苍白憔悴,双颊俏瘦,双目黑晕,花容失色。
也不知道高翔之毒是否已解了,玉莺是否将我的嘱咐记在心里头。
白天还是一片祥和之气,到了夜阑,却是多了几分怅然。
乌拉斯台虽对我不薄,我也与他相交甚欢。只可惜,他是匈奴人,且还是匈奴的单于,是高翔天生的敌人。
倘若他只是个京城小民,那该多好。
或许,我与他将成为邻家玩伴,或是良师益友,又或是金石之交。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匈奴毕竟是匈奴,敌人终究是敌人。任他乌拉斯台与我交情再好,也不会为了我放弃与高翔一决高下。
怎奈何虎狼难相容,水火总无情。
高翔倘若真的赴约前来,乌拉斯台又趁高翔大伤未愈将其击败,我也定不会依他做匈奴单于的女人。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怀感伤,黯然泪下。
苍天,你一次次地将我从鬼门关拉回。
这一次,我陆雪妍不求您开恩庇佑。
只恳求高翔安然无恙,我愿以命抵命,代他一死。
愿上苍显灵,三日之后,枪马无所见。
与乌拉斯台天地阔谈间,时日不觉间过得飞快,日升笑颜欢,月起催泪生。三日之限转眼到来。
是日清晨,乌拉斯台来到我毡帐内,拍胸向我深深一鞠,面有怅然,似有不舍,道:“王妃,但愿明日东升,还能在这帐中见着你。我乌拉斯台还有许多不明之处,未来得及向王妃讨教。”
一句话说得诚挚肺腑,感人至深。一念间,我亦心有不舍。然,也仅仅是这弹指一瞬间。
他是匈奴的单于,我是大将军的王妃。
我与他,生来就是不同的人。
他在马背上遨游天地,我则站在高翔身后祈祷平安。就好比爹爹和建彦,一个是皇子,一个是朝臣,注定了他二人难成伯牙子期,即便能奏出《高山流水》,最终也只能落得个《山河永寂》。
我向他央求道:“可否答应我,你若胜了,莫要取他性命。”
乌拉斯台为我挥袖拭泪道:“刀枪无眼,生死难料。既有幸与天下英雄一较高下,我自当全力以赴。否则,那可是对对手的辱没,想必你夫君也不会同意我这样做。”
我垂头不语,只暗念高翔今日莫要出现在这匈奴大营。
乌拉斯台拍我肩膀,肃然道:“可否应允我一件事?”
我点头示意他道来。
他道:“我适才已在军中下令,今日我若战死,一概人等不得为难你与高翔二人,必让你等全身而退。但也请高翔允诺,将我葬在这姑臧北郊,在我坟头栽上一株白杨树,我会在地下看着我们匈奴人一次次的卷土重来。终有一日,会有比我勇猛百倍的单于攻下姑臧城。”
我含泪应允,又问他为何非要拿下这姑藏城。
他道这姑藏城原本就是北狄所建,匈奴便是北狄演变而来,拿回自家的东西,难道不应该?
这般洒脱,这般真性情,这般血性男儿,才是真正的草原之子,草原上的雄鹰。
今日,我终于懂得,为何他这般的其貌不扬,这般的年纪轻轻,却有万千匈奴士兵肯为他卖命,肯为他牺牲。
他拥有大海般的胸襟,包容山川河流,世间万物。
他拥有匈奴人与生俱来的洒脱,没有心机猜疑,没有城府之心,有的只是一腔热血与一盏清酒。
他与高翔一样,身负着太多的使命,承载着太多人的命运,可他却是这般爽朗地笑看人生。
功名利禄尽在土,一腔豪迈热血舞;死生无惧笑看天,清酒一盏风雨路。
这是何等的洒脱,何等的豪迈。
时辰已到,我被乌拉斯台亲自束捆,嘴里塞着布团,绑在匈奴大营中央高竖的木桩上,周围薪柴烈火将我团团围起。
栅栏尽开锣鼓齐鸣,图腾挂骨旌旗飞荡;胡服群舞长戟林立,盔甲齐列怒马长嘶。军帐画圆一骑冲天,尘土飞扬迷雾蔽日;金刀抗肩银甲在身,勒马按辔举目远眺。
浓烟滚滚,残云飞卷。但见一柄银枪划破苍穹,闪耀天地,自浓烟滚尘中飞马拍来。
他终究还是来了。
此刻的我,不知亦喜亦悲。
喜的是,他心里有我,誓死赴约,单骑前来。
悲的是,此战不论谁赢谁输,我都是于心不忍。一个是我只认识三日却恍如旧友的金石之交,一个是我此生再无第二的所爱之人。
高翔若是胜了,他日匈奴大军必为乌拉斯台雪耻。我将与高翔永世被困在这姑臧城中,连年战火不休,饱经生离死别。
乌拉斯台若是胜了,即便侥幸不杀了高翔,他也难逃败军之责,夺妻之辱。传到皇宫里,建斌必然落井下石,定叫他翻身不得。
而我,或也会被建斌从高翔身边夺走。
高翔,你为何要来?
一旦我死,匈奴大军必支撑不了几日就会败北归去。一场生死浩劫,便可避免。
就让我死在这姑臧北郊,葬在赵嫚身边,在地下默默为你祈福,难道这样不好吗?
随着高翔的到来,匈奴列阵更是呼声喝天,似要将他吞没。
乌拉斯台抬手劲挥,响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
静得我能够清晰辨别自己的鼻息声。
静得一只飞蛾在我面前扑腾翅膀,都叫我耳边直嗡。
静得我心中剧烈的跳动声,与那飞蛾翅膀震得一样快。
高翔朝我望来,斜枪执背,道:“雪妍莫慌,今日我是怎来的,就怎的把你带回去。”
雪妍!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名字。
这一声“雪妍”,自我复入姑臧来,等了足足三月之久。
这三个月来,我无时无刻地臆想着,能在临春坊内拉着我的手,从他口中亲口说出这二字来。
今日,他终于说了出来,且还是这般果决而不容质疑。
我顿热泪盈眶,摇头不止,怎奈布团塞口,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来,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