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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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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士兵迅疾将朝二人围拢过来,立于圈外,高举双臂,轰喝不止。
乌拉斯台弯月金刀立天,周围声浪渐低,抱拳道:“素闻高将军一柄蟠龙银尖枪威震塞北,今日后辈特来领教,望大将军不吝赐教。”
高翔瞟我一眼,道:“单于之言可当算数?”
乌拉斯台亦回身看我,正身道:“我草原儿女生性不羁,却也是守信之人。雄鹰在上,白杨为伴,天地可昭,黄沙明鉴。”
高翔道:“好,那开始罢,本将军还赶着回去陪夫人用膳呢。”
“好大的口气,休得猖狂,接招!”乌拉斯台被高翔一激,挥刀拍马飞去。
周围匈奴士兵皆高呼:“必胜……必胜……”
高翔方才言语,定如大海,沉似高山。可那句“本将军还赶着回去陪夫人用膳”,别人听不出来,我岂有不知之理?
他必是大伤未愈,但求速决。一旦久战,必体力不支,败下阵来。
那乌拉斯台勇武过人,我曾在昨日亲眼见他与士兵操练,只一人赤手空拳,须臾间撂倒七名壮汉,气力如牛。
曾经,我最爱看讲述高翔鏖战敌寇的书卷,尤是比武单挑,顶顶过瘾。
可到了如今,身临其境,这竟是我最最不想看到的。
忽而,身后擂鼓顿响,其势排山倒海,惊涛拍岸,似有虎吞万里之象。
我竭力不去看圈中二人,一瞄见乌拉斯台手中那口弯月金刀,便有揪心之痛,胸口窒闷,气息不畅。
我阖上双目,不去想任何事,只一个人静静地听着那雷鸣般的擂鼓声,任凭烈风似尖刀般拂过我的脸颊,任凭身边的烈火将我烤得大汗淋漓。
只闻下方传来一阵马蹬黄土的疾蹄,铛铛铁器声疾如滂沱大雨,想必二人已经开始。
擂鼓声高昂疾烈,如山尖塌崩,滚滚巨石沿山坡轰然滑落,似流星般俯冲而下,将方圆百里都震得瓦泄檐塌,梁横栋斜。所过之处,似有万千哀嚎划过耳际。
我的心也随之颤荡不已,那身上的绳索缠得又紧,直勒得我肋骨生疼。
围观的匈奴士兵,亦响起尖哨,时不时地大声叫好。
人浪中每一次发出叫好声,我心下亦骤然惊慌,砰然之声震得我每一发神经都在颤抖不已。心中愈是慌乱,绳索就愈是勒得紧,怎就是挣脱不开,口中又被塞了布团,几度欲喘不过气来。
擂鼓声丝毫未有停歇之意,反而是愈演愈急,犹如洪水倾瀑般自我顶上泄来,淋得我全身瑟抖,凉得我汗毛陡张,我用足尖死命曲指撑地,方不至被压垮。那疾如暴风骤雨的擂鼓声,似万千细针刺向我心中,我不得不紧握双拳,绷直全身,仰头抵桩,方能稍许减轻心中的痛楚。
整个人几近虚脱。手腕、双肩、胸前、腰肢、双足,皆被绳索紧勒,传来的片片痛感,方才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人潮时而欢腾雷鸣,时而静如死水,时而喝彩连连,时而惊叹不断。宛若滚滚黄河,无止无休。
我就如那黄河中的一叶扁舟,随着潮起潮落,风雨飘摇,几近覆灭。
蓦然,擂鼓声徐然放缓,却又沉猛有力,似巨象徐行,震得地塌天摇,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每一声,都像是一柄巨锤朝我胸前猛击,锤得我五脏俱裂,疼得我声嘶力竭。
然而,口中的布团将我的口严严堵住,任我再是悲痛难忍,却也发不出丁点喊声。
渐渐地,我再也抵挡不住这一阵阵锤人心魄的擂鼓声。耳边一片寂静,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声,脑中也如酩酊大醉般一片空白。
而那颗饱经摧残的心,也渐渐放缓下来,不再似适才万马奔腾般的撕心裂肺,只是越来越低,越来越弱。
身上也再无半点气力,全身松脱,垂着头,只下意识地发出轻微鼻息。只感到周遭的熊熊烈火,似要将我的身子、我的心,徐徐吞噬殆尽。
陡然间,只觉身子一松,无力地跌落下来,却是落在了一片硬甲之上,双肩似是被人环着,层层热流沁入心肺,游遍全身的每一处。
那颗被巨浪吞噬、被烈火烧尽的心,又有了片刻的复苏。
我竭力睁开双眼,从缝隙中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庞。
高翔,是高翔!
他胜了!
忽而,乌拉斯台的身影顿显在高翔身后,似在朝我微笑。
重重云海将我眼皮压下,便什么都不知了。
惺忪间,环视四周,我竟仍身处在毡帐之中,帐内只影未见,且听外头似有爽朗笑声传来。
我用力撑起身子,撇头望了一眼案上的铜镜,一张苍白如同厉鬼的脸跃入眼帘。我伸手抚上双颊,竟是这般的冰凉,丝毫感受不到一点儿热度。
许是外头听见了我的动静,跑进一名婢女。这婢女便是这几日乌拉斯台派来照顾我起居的。
我急忙问她高翔是输是赢,眼下身在何处。
那婢女却只说摇头不知,只晓得高翔现下正在大营里和乌拉斯台喝酒。
喝酒?和乌拉斯台喝酒?
这究竟是怎回事?
我全身乏力,只好由那名婢女搀扶着起身,催她快快为我更衣。
走出毡帐,确是见到方才画圈比武之地摆着一张酒案,高翔与乌拉斯台席地而坐,食肉对饮。
我欲迎上去,却不料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身旁婢女扶我,差点儿跌倒。
高翔朝我看了一眼,便起身向我迎来,挥开婢女,将我横抱在怀中,朝乌拉斯台迈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抱在高翔的怀中,心力交瘁的我,半点儿力气也使不上来,任由他这样抱着一步步朝前走去。
此刻,我瞪大眼睛仔细看着他那毫发无伤的脸、那英俊无比的脸,心中不再有半分羞怯,只想让他就这样一直抱着我,走完这漫漫人生。
蓦然,听到乌拉斯台道:“大将军与王妃果真是情意相投,英雄配红颜,实在令人羡煞。”
我恍然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高翔已坐到乌拉斯台对案。而我,仍是被他搂在怀中。
我正欲挣脱起身。高翔却是将我搂得更紧。
“你身子这般虚弱,还是就这样躺着罢。”高翔看着我,朝我勾嘴浅笑道。
我暗暗瞥了一眼四周,篝火朝天,腥烟缭绕,匈奴士兵正三五一簇围在篝火边吃着烤羊,喝着美酒。
我静静看着高翔,心头疑惑不已,又因外人在场,不敢多问。
高翔显是看出我欲问又止的心思,将之前事情一一与我道来。
适才高翔与乌拉斯台撕斗,双方你来我往,刀来枪挡,枪去刀抵,大战三百合,胜负不分。二人杀得兴起,英雄相惜,遂双双收兵下马,把酒尽兴。
而我还未等到那时,便已昏死过去。高翔一时唤我不醒,乌拉斯台便叫来医官为我把脉,说我只是一时五内亢奋,力泄而竭,只须静躺几个时辰,便可恢复气力,无需用药。
原来这二人不但都未输,竟还在酒案上对饮起来,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先前被束在木桩上,我曾想到过高翔久战力竭,败下阵来,被乌拉斯台一刀斩下头颅的骇人景象。也曾想到过乌拉斯台抵挡不住高翔的夺命连环枪,不几合便被一□□死,随后匈奴士兵将高翔愤而群围。
却从未料到,月前还在姑臧城两军对垒的两位统帅,竟能在这姑臧北郊的匈奴军营一道吹着烈风,喝起酒来。
乌拉斯台也说起了兵指姑臧的原因,要拿回原本属于他们的姑臧城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是,年前暴雨,不但黄河决堤,就连塞北亦受了无妄之灾,暴雨不断,牛羊淹死大半,稻田俱毁,匈奴人无以为生,只好在姑臧郊外掠夺些牛羊牲畜,维持生计。时日一久,便冲突连连,导致史可信派兵镇压,结果便演变成今日血染姑臧的凄惨景象。
乌拉斯台道:“我们匈奴人久闻高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实无奈腹不饱食,大片牧民饿死在茫茫草原之上,这才迫不得已兵临城下,志在一搏。若蒙大将军不弃,怜我匈奴泱泱几十万饥民,赐些食物度过灾年。我即刻挥师撤兵,并亲自赴京,向你们的皇帝拜谢。”
原来匈奴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若不是饿得饭也吃不上,谁又会好端端的徒起这血光之灾?
蓦然想到当年,高翔也是一介流民,还险些被人分食,好在爹爹及时赶到,将他救下。
人若是被逼到了绝境,恐怕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高翔捋须思虑片刻,显也有化干戈为玉帛之心,道:“不知单于需要多少物资应付灾年?”
乌拉斯台也不客气,扳指道:“牛羊五千头,稻谷三万斛,粗布五百匹,想来可以应付。”
好大的口气,西北本来就地处荒芜,就算是姑臧城也拿不出如此多的粮食来。且眼下城中人烟荒芜,百姓流离,牲畜四散,哪里能筹得到这些物资啊?
我暗暗瞥了一眼高翔,但见他肃然挑眉,神情严峻,若有所思,不置可否。
匈奴人屡历天灾,确是令人心生怜悯。可这般讨要,与打家劫舍又有何分别?
乌拉斯台遂逐一展开分析,匈奴人口众多,又是游牧民族,牛羊稻谷便是他们的生计,且还要趁寒冬来临之际,抵御严寒,这般物资数量的讨要,并不过分。
只见高翔面露难色,举盏不饮,想必也一时无法答应这庞大的数目。
我暗自盘算一番,坐起身,道:“眼下战事方休,拜你匈奴所赐,我姑臧子民亦入不敷出。不论是匈奴人还是汉人,皆为人命,当无贵贱之分。既疆碑分邻,自当守望相助。你匈奴历经天劫,我等亦不能坐视不理。你看这样可好?牛羊一千头,雏犊三千只,悉心看养,来年雏犊必然长大,待牛羊落犊,当数倍于五千头之巨;稻谷一万斛,谷种十斛,若是来年年头好,其收成必远超你今日所要的三万斛;至于布匹,你们匈奴人制衣不懂其中要领,虚废良多,不如暂且先赠二百匹,并遣巧女十人,授你制衣技巧,定比你这五百匹制出来的衣裳还要多。上述物资均属暂借,缓你匈奴燃眉之急。明年免征,自后年起,你向我朝逐年进贡今日暂借同等数目物资,以示感恩。你且看如何?”
二人皆讷讷看我,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就连身后的喧嚣亦顿然而止,整个匈奴大营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森然之象,令人毛发悚然。
沉寂许久,高翔道:“贱内之言,不无道理,不知单于意下如何?”
且见乌拉斯台起身双手背负,在案前徘徊良久,骤然击掌,道:“好,王妃胆识俱佳,持家有道,我乌拉斯台钦佩不已。今日就如王妃所言,我代百万匈奴子民,谢过高大将军及王妃厚赠。”
言毕,乌拉斯台朝我二人拍胸屈身,深深一鞠。身旁众匈奴士兵,亦落下手中酒肉,齐齐向我二人施礼。
款待之后,我在毡帐中梳妆,准备随高翔一同回姑臧,但听身后又窸窣,我忙转身唤道:“高……”
音犹未落,只见进来的并不是高翔,而是乌拉斯台。
乌拉斯台近前坐在我身侧,道:“今日受王妃指点,乌拉斯台茅塞顿开,汉人立于中原泱泱数千年,其文化渊远流长,果是我这等塞外莽汉不可企及。可否再遣些各业匠人,来教我匈奴一应技巧?”
先前我便看出,乌拉斯台对我汉人文化兴趣斐然,既为邻睦,互惠互利又有何不可。一旦匈奴人能自给自足,也便不会再犯我疆域,双方和睦相处,当是我朝之幸。
我点头应允,道回姑臧后便会筹措此事,望乌拉斯台好生善待这些匠人。
乌拉斯台欣喜不已,连连点头。
妆毕,我起身向他告辞。
不料,乌拉斯台近前挡我去路,一双眼珠子左右暗瞟,凑到我耳边低声道:“你们汉人也不全都如你这般善良,也尽非高将军这般豪迈。倘若有朝一日复回京都,切要万事小心。我可不想失了你这位朋友。”
我迟疑望他,不知他此言何解。
他却拂袖扬长而去,将我一个人丢在毡帐之中,心头莫名。
看着他黯然矮小的背影在毡帐帷幔前消失,顷刻间,心头好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是怎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