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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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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殿上百案长立,游龙金柱间锦衣华服,簋瓯皿内沁香色泽,壶盏樽中醇香绕梁。四壁红烛萤光满地,霓裳妙婢往来无细,玉阶长冠喜笑颜逐,金尊九龙瑱缨彩飘。
堂下舞姬歌舞升平,身后乐匠钟磬齐鸣,俨然一副万邦朝圣的祥和天景。
皇上刻意安排乌拉斯台坐于玉阶右岸首排,以示友好尊敬。而他的身旁则是高翔与我齐肩并坐,以彰显大将军能臣威武。建斌身为太子,自然是稳坐对岸首排,仅居丹陛之下,只一个劲儿地与身旁的太尉马德庸把盏对欢,丝毫不往我这边看一眼。而身为三殿下的建彦仅仅屈挨在马德庸身旁,正埋头不语,其皇族地位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外戚,足是令人哀叹。好在有罗鹊伴其左右,一如既往地悉心服侍。其余九卿官员及众百官各按官职对应入座,在玉阶两岸齐齐排开。转眸而望,不见尽头。
只见其正端坐与龙椅之上,如松柏般屹立于天地之间,岿然不动。衮袍加身,龙游玄衣,云攀朱裳,冕冠盖顶,十二道五彩旒珠尽遮龙颜。
我埋头斟酒,余光暗暗向那旒珠缝隙中扫视,只隐隐觑见皇上那张龙钟肃脸不喜自祥,不怒自威,全然看不出他此刻脸上表情,更是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果真是龙意难揣。
坐在皇上身旁的皇后也是蚕服披身,凤冠端立,霸气侧显,此刻亦全无表情瞰看全场。
两人只这般神情,便看得我心神皆惧。
恐怕,这便是世人口中所说的天家威颜罢。
“再斟可就要溢出来了。”忽而耳畔响起高翔的低沉话音,我回神案上,这才发现酒樽已然滢滢玉晃,急忙收壶。
未等我缓过劲来,只见皇上玄袖广挥,正声道:“开筵。”
登时,满堂肃静,百官齐齐举樽,恭贺道:“愿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我亦慌忙举樽,照着百官的样儿喊道,美酒满溢自我指尖淌过,一阵馥郁沁入鼻中。
乌拉斯台起身立与阶下,掌置胸前,深深一鞠,道:“匈奴单于乌拉斯台特来朝拜皇上,愿友邦和睦,苍生泽被。”
皇上依旧纹丝不动,操着一副浑厚嗓音,道:“单于平身。”
乌拉斯台正身,道:“谢皇上。”
皇上道:“我中原愿结四海之邻,交五湖之邦,广泽天下,共济苍生。今姑臧战息,大将军功垂千古,单于深明大义,实乃两国之幸,万民之服。就此浊酒一樽,以示普天同庆。”
皇上举樽,百官遂举樽痛饮。
乌拉斯台先是奉上进贡清单,童公公细步迎接回于御前,高声阔念。
匈奴此前连遭天劫,物资匮乏,却仍将其塞北特产一一进贡,以示心诚。
之后奏起雅乐,歌舞助兴。
酒过三巡,便是之前约定的歌舞琴比试。
首先比试的是琴律。
只见俞瑶琴抱琴入殿,至于阶中。
我转眼看去,骤然一惊,细细回想,竟是书中所描述的“号钟”。
号钟原为周朝古琴,相传伯牙有幸触指,其音宏如黄河贯虹,弹指间浑厚缭动山间,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后辗转流落至公子小白之手,小白好名琴,尤爱“号钟”,曾使人以牛角伴奏,吟唱助乐。牛角声声,歌声凄切,音沉深潭,律动九州。两旁侍者皆以泪拭面,感动不已。
竟不想,此绝世名琴,居然深藏宫中。今日有幸目睹,心中实是酣畅,想来余瑶琴有此琴相佑,必万无一失。
只见其拨指抚弦,音律顿起,果不其然,正是她顶顶拿得出手的《文王操》。
琴音以空弦起首,一音一顿,低转流长,沉似万古山河。就如同文王昔日礼贤纳士,海纳百川般的心境广阔。每一个音律就像是招揽了一名文臣武将,或伯夷、或叔齐、亦或是吕尚。听了不禁令人心静如水,思绪连篇。
骤然音律轻旋,让人倍感亲切。犹如当年文王心高志远,正气一身,召集四方勇士、世间贤能,施善仁德,体恤民心。在岐山上歌颂三皇五帝之德,在庙堂中历数暴纣之罪。丝丝暖流层层散开,似要将冰山融化,将寒霜逐尽,令人暖心舒意。
进而音律趋快,时惊涛浪起,时波澜不惊,时高山巨颤,时遁入空谷。如同当年文王西出岐山,一年攻邘,三年讨密,五年克黎,六年征崇,傲立于长江岸头,其势已三分有二,虎踞汉江,龙游汝水,直叫对岸的商纣心生胆寒。不禁让我想起了翔云盖日四大将军,面对前朝暴政,以视死如归之势横扫四方,踏平九州的山河之魄,不觉间玉珠挂颊,细流不息。
继而低沉悲吟,山河哭泣。好似文王感叹商纣近在眼前,自己却是时日无多。有心征纣,却是力不从心。一路艰辛,为民除害,大业将成,步履蹒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河对岸民不聊生,潸然落泪。骤然,我好像有种亲临黄河岸头,亲耳听到对岸的游魂哀嚎。那一声声的哭泣,深深撩动了我的内心。
低沉之后,更是肃然凝重。宛若文王榻前托孤,拜吕尚辅佐其子姬发,誓要替他完成心中大业,将暴虐商纣铲除殆尽,还黎民永安。
我不禁暗暗觑了一眼龙椅上的皇上,见他双手紧紧地攥着扶手,好似心中有万千感慨。当年的文王与如今的皇上,此刻心境怕是如出一辙。一个愿除纣安民,一个愿盛世永享,同样都是将自己心中的夙愿寄托在自己的子嗣上。
我再瞟一眼对岸的建斌,亦是面色凝重,默而不语。
随着音律渐低,一曲散尽。文王跌宕的一生,也画上了休止。
顿了须臾,麒麟殿上猛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俞瑶琴拾琴却身告退。
皇上开口,道:“众卿家觉得此曲如何?”
马德庸起身拢手上奏,赞道:“文王千古宏图,尽在曲中,怎一个妙字了得。”
一众百官亦趋炎赞喝。
皇上转头朝我对面看去,道:“我儿建彦也是琴乐行家,不如就此点评一二。”
只见建彦起身,颂道:“琴者,一为境,二为技,三为器。方才奏来,境技器水乳交融,皆俱上乘。孩儿不才,与俞瑶琴相比,犹如井水与大海。”
皇上又移目朝乌拉斯台看去。
但见乌拉斯台面无表情,只淡然一笑,道:“今日听了《文王操》,足是如沐春风,我亦由衷钦佩。”
我从乌拉斯台那张沉静的脸上,看不出有丝毫的恐慌与心虚。恐怕,他并不计较得失,只当是一场歌舞助兴。
匈奴人还未比试,我心中已然断定,此音律比试,俞瑶琴已先声夺人,胜了一局。
乌拉斯台举手响击三掌,只见一轻纱蒙面、细纱裹身的曼妙女子,手持一支檀木胡笳缓步登台。
胡笳管长二尺,下有三孔,是匈奴常用乐器,看似并不起眼。之前在乌拉斯台的毡帐中,我也见过一支,只因主宾之礼,未敢触碰,更是未听过其音色如何。
匈奴人不擅抚琴,故以胡笳代替,也是得到皇上的应允。我心中不禁好奇起来,这毫不起眼的胡笳,究竟是怎样的玩意儿,又能奏出什么样儿的弦律来。
阶下女子甫一轻吹,空灵悠扬,轻缓如丝,犹如万物灵气齐汇于仙山之上,仙气缭绕,白雾蒙蒙。五湖四海、九州平原、八极之垓、万千群山顿没入氤氲之中,朦胧飘渺,若隐若现。
我不禁心中一惊,这般天籁之音,直叫人飘飘欲仙,如同身披羽翼,步履青云,闲游云中,遨游天地。五岳昆仑似黑点,长江黄河如丝带,整座江山舆图好比黛黔长卷。京都在哪儿?皇城又在哪儿?早已是寻不见了。
还未及我缓神,音律陡变,轻柔飞快,疾而不乱。如春风拂过,万物生长,百花齐开,绿意盎然。
我亦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化身一只彩蝶,在空中曼舞,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快愉悦,只尽情享受这遍地青绿的惬意。
骤然抑扬沉缓,不似方才那般的轻快。耳边声声海浪朝我涌来,时而似巨浪盖顶,时而似徐风拍石。我恍然置身于汪洋之中,随波逐流,随心所欲。周边再无纷扰,再无忧愁,只那细细的涛涛水声,迎合着江海的呼唤。
我沉寂在一片静谧的世界之中,心中的砰然清晰可辨,好似在向我诉说着前世今生。爹爹的含冤而死,赵嫚的枝唯木生,李盎的徇私枉法,赵婧的心系家门,赵无禄的倾其豪赌,建彰的暴戾凶残,以及姑臧城万千将士众志成城,白骨垒山的惨烈,一一在眼前划过。
“不知皇上认为,我匈奴此曲如何?”
乌拉斯台的嘹亮宏音,划破麒麟殿,这才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我茫然扫视四周,众百官亦如我之前那般,阖目晃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半响,皇上才开口道:“不知此曲名为何?”
乌拉斯台道:“万物有灵。”
“万物有灵?”皇上迟疑再问。
乌拉斯台复答一句。
这一曲《万物有灵》却是曲如其名,将那“灵”字凸显到了极致,就连那曲声何时画上的休止,我都不知,只深深地沉寂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我转头暗暗瞥了一眼众人,高翔、建斌、建彦、百官、乃至皇后,均面色凝重,双目直直看着阶下那位吹着胡笳、裹着面纱的神秘女子。
方才我还心中笃定,俞瑶琴的《文王操》将文王的一身展现得淋漓尽致,曲声催念,意境深远,必能斩获首局。未承想这《万物有灵》却是更胜了不止一筹,光这单单一个“灵”字,已无法用言语所表达。
而今,我已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溢美这首仙曲了。看着百官的神情,我已然知晓,俞瑶琴输了,且还是输得彻底,输得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