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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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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出偏殿,只瞧见姐姐已翩跹出场。一抹碧绿为这个寒冬增添了一份祥和,光洁无暇的玉阶将一丈长摆映衬得宛如池上碧荷,裙摆上的鸳鸯昂首拍翅,似要挣脱池水的束缚,跃出池中,嬉戏人间。头上的飞雁随着姐姐的徐然跨步,展翅频频,欲要飞流而下,与水中的鸳鸯一同嬉水。
刚一登场,便为众人描述了一番夏夜怡人的美景。
姐姐在我面前停下步子,朝我看了一眼,唇角勾起,现出两人喜人的酒窝。
我亦轻轻点头,为她打气。
姐姐移目正身,朝皇上与皇上屈身行礼,便开始吟唱。
我只听了一句,便知是她近日一直演练的《美人思》。这曲儿之前我已在凌雪宫和柏梁台听过许多次了。而那感人的故事总不断地撩动我的内心最深处,感叹命运的不公。
恍神间,一曲悠扬低婉的歌声已然响起:
夜半空房雨细细,残烛摇影绣新衣。一针一线飞影去,九纹细彩泪眼弥。
大红喜轿骏马骑,三拜天地摘冠离。独守空房,掩袖低泣,美人空嫁衣。
玉黛红脂绾青髻,红花落泪无所寄。合卺满壶,薄纱未启,青丝为谁髻?
喜鹊枝头鸣报喜,萧风窗外哀声啼。绿柳拂去,红烛雨滴,伤心苦别离。
门前翘足斜墙倚,日落西去明月稀。东窗孤影,西墙徒壁,氤氲寂空靡。
春夏不复秋风起,冬去春来泪填溪。落花飞絮,寒霜冷袭,何时筑决堤?
池中鸳鸯把水戏,天边大雁彩云披。抚琴拨弦,吹箫弄笛,惹得美人嫉。
拾针穿线绣新衣,一针一线情相寄。针针穿心,线线雨密,红腊缎上起。
提笔画框遥忆昔,身长几许俱不悉。几提炭笔,无从画起,哀叹久不息。
春蚕吐丝终不弃,作茧化蝶双飞翼。心有所诚,不负情意,终有两相依。
田间杂草无人犁,美人有心身无力。红颜憔悴华发生,缸中无米腹中饥。
徒寻家中软银细,旧年嫁妆尽相讫。几度盼君早归来,万千情丝针线系。
邻家小娃童言讥,莫要老去悲戚戚。天各一方,远隔千里,碧波生涟漪。
纤纤皙手本旖旎,炊米洗涤作无息。翠草生黄,日暮落夕,遥遥苦无期。
万千忧愁心头抑,枯灯草席剪罗琦。情丝万缕,罗絮飞逸,鸳鸯空折翼。
空雕竹兰好手艺,祥云锦纹两袖齐。皓月斜影,再无所依,明月徒生熠。
久绣锦衣无生计,积劳成疾胸贴脊。豆蔻不复,银添发髻,相思何方医?
马蹬黄土声嘶疾,铜盔银甲挂旌旗。银霜漫雪,晴阳云霁,往来无消息。
日盼夜盼劳身疾,花开花落青松碧。盘中玉珠,池中锦鲤,方寸泥巴篱。
粒米皆泪空案几,大珠小珠流水急。朱漆落尽,油尽灯熄,夜夜惊梦寂。
银河九天灿星七,夜阑幽径行可依。君可忆得归乡路,门前孤灯永长提。
灯枯油尽新灯立,红喜淡痕涂新漆。黍谷糙米日渐稀,可怜心中总希冀。
阳春白雪枝连理,春风拂尽美人衣。红脂粉黛,香肌四溢,芳菲多绚丽。
香珠白帕暑气袭,红瓤生子瓜落地。来年今日,声声哭啼,怎能不得意?
遍地黄金碾米粒,百鸟枝头齐欢啼。挥镰捧穗,终不复饥,衣食得所依。
银霜盖瓦裹新衣,腊月梅花风中立。瑶池仙境,儿女承膝,雪中笑泪题。
楚地九歌颂太一,大荒海内书夋帝。日圆月缺,盼君可期,天长久别离。
范蠡西施一生凄,项羽虞姬歌可泣。功名如烟,盼君安吉,生死不相离。
横绣双花把心寄,伉俪两依永不弃。牛郎织女,月下相依,月老作嫁衣。
竖织鸳鸯托福祈,飞雁在上一行齐。剪错鸳鸯,怎奈天意,何时有交集?
回纹再刺雨靡靡,银针细线断肠凄。白头迟暮,窗前遥忆,岁月犹一隙。
紫竹幽吟风不息,流云浣溪天水碧。一石激起沧浪卷,千波荡漾山河泣。
晴天碧云空霹雳,马报殒册郎永寂。桃花未开先折枝,一池清波霜满髻。
朝朝暮暮含情系,岁岁年年欣满期。悲怆永隔,白素麻衣,清酒冢前祭。
如风如雨如雾靡,犹醉犹痴犹梦里。良宵何在,洞房未毕,一梦九州泣。
红烛伴梦君故里,春笋瑶竹罄书起。工商角徽,无羽不齐,一曲泪无涕。
院落深深孤陋僻,四壁空空黔土坯。纸糊窗棂,焦土残席,缸中无米粒。
眉山远黛娇容丽,沧桑细纹淮橘皮。岁月老去,秋风扫地,扶帚臂无力。
十里春风哀伤惜,三千流水不复己。春风依旧,流水不息,怎能不心悸?
一生一世一心系,一针一线一情寄。一头白发,一件新衣,一生苦无依。
双花双叶双满意,双栖双宿双飞翼。双生涟漪,双游天地,双归红墙泥。
拾针穿线续绣衣,鸳鸯补翼收线齐。泪影婆娑,遥忆往昔,辛酸有谁悉?
美人芳心倾锦衣,此情空待成追忆。飞雁祥云鸳鸯锦,一生痴绣九纹机。
每一次听姐姐唱起,心中总希冀着歌曲中的情郎能够回到美人身边,哪怕只有一刻也好。
然而,每一次的结局都是相同,情郎再也未能回来。
人生的歌曲在它唱出第一句时,上苍已做出了选择与安排。
结局,早已在冥冥之中定下。或许,身为凡人的我们,心中总存有希冀与执念,希望将自己心中美好的憧憬成为现实。
我曾经多次问姐姐,为何要选这首悲伤的曲子来唱。
她总是淡然一笑,道:“唱哪首曲子又有何分别,不过就是唱歌曲罢了。”
可是,我看得出,姐姐那嘴角的笑容总有些牵强。我明白,她想将心中的抑郁化为思念歌声,将心中的念想借机抒发出来,唱给她心中的情郎听,唱给筵席上的每一个人听。
曲中情郎离去了之后,再能未回来,美人痴等了他一辈子。
而姐姐心中的情郎,自然便是那高高在上的皇上。虽然都在同一处屋檐下,甚至一张榻上,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岂是隔着千里?
美人是幸福的,尽管日子过得艰苦,心中却是始终有着希冀与期盼。即便是听到夫君长眠于地下的消息时,亦将对情郎的情意寄托在那件绣了一生的锦衣上。
而姐姐,她的情郎近在咫尺,却又是那么地遥远。哪怕她拼劲全力去追,去赶,也永远只能在他身后凝望,甚至连他的裙裾都触摸不到。
他——永远不会只属于姐姐一人。
原来,“木有千枝,枝唯木生”这句话,不只是印证在我和赵嫚的身上,姐姐又何尝不是呢?
泪水如荷花上的露珠,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掀起的巨浪一阵阵朝我心中涌去,不断地拍打着我那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灵。
视线徐然明亮了起来,眼前的景象也一点点清晰了起来。我移目环视,众百官皆面无表情地看着姐姐,一幅幅痴呆的样儿,似深深地被姐姐的歌声所感动,激起心中的怅然。
我徐徐转头朝皇上看去,想要看到此刻皇上的神情,是否被姐姐的真挚所感动。然而,十二道五彩旒珠将他的脸、他的心,深深幽锁。我丝毫看不透,更猜不透他此事心中的感想。
麒麟殿内沉寂了许久,皇后缓缓抬起双手轻击数掌。一时间,内殿掌声雷动,轰鸣不息。
众百官又露出了那张习惯而僵硬的笑容。
歌曲再美,终究只是顷刻之间。曲终人散后,人还是人,畜还是畜,任谁也无法改变。
乌拉斯台双眼彤红,伴有晶莹闪烁,起身道:“此曲感伤至极,又深深震撼我的内心。请问此曲出自何处?阶下吟唱之人又是谁?”
皇上挥袖,道:“能唱出如此惊艳的歌声,自然是朕的爱妃,陆夫人。至于此曲的出处,不妨一问,便可知晓。”
乌拉斯台转身朝垂着头、亭立在阶下的姐姐看去,深深一鞠,静待解惑。
姐姐屈膝行礼,诠道“此曲名为《美人思》,只是乡野小曲,但无出处。臣妾只因其曲调幽婉,其意又诉尽了万千中原女子的相思之苦,故而斗胆献唱,贻笑大方。”
“中原女子,果是心思细腻,与我匈奴女子大有不同。今日听了此曲,印象极是深刻,你是我乌拉斯台钦佩的第二位女子。”乌拉斯台手抚胸前,朝姐姐鞠躬致敬。
姐姐亦屈膝还礼。
“第二位?那第一位又是谁?”皇上似有些兴趣,话语颇有调侃之意。
乌拉斯台道朝我看来,嘴角微扬,道:“自然是大将军的王妃。”
“嗯……”皇上微微倾身,手捋龙须,五彩旒珠飞扬摇曳,道:“愿闻其详。”
乌拉斯台便将我当日为高翔求解药勇闯匈奴大营的事迹回告给了皇上,且还将我向他讲述中原文化的事一并道来,更是时不时地夸赞我两句,惹得一众官员皆朝我直直看来。
“好,大将军与宜庄夫人果真是郎才女貌,情意相投。”皇上举樽,道,“来人,为宜庄夫人赐酒。”
童公公亲自上前,为我斟了一樽御酒。
这般女儿情长在众人面前道来,我早已是臊得无地自容,真恨不得饮一樽酒来掩饰那如火燎般热得发烫的脸。
我谢过皇上之后,仰头就灌。
皇上击掌,道:“好,陆家人才辈出,朕深感欣慰。娣妹二人皆巾帼不让须眉,虽不能舞刀弄剑,却是文采斐然,胆识过人。”
“娣妹?”乌拉斯台茫然问道。
皇上道:“单于难道不知,陆夫人与宜庄夫人是亲娣妹?”
乌拉斯台半张嘴,忽而朝我瞄来,忽又朝阶下的姐姐瞟去,过了许久,才道:“未曾想到,我乌拉斯台生平最敬佩的两位女子,竟是亲娣妹。”
乌拉斯台又转而面向皇上,道:“皇上、大将军真是好福气,能有两位如此容貌昳丽,才智出众的妻妾,真是羡煞旁人。”
一旁的高翔道:“陆夫人才智百倍于贱内,莫要再虚赞了。否则,本将军怕是今后家中无宁了。”
顿而,一阵哄笑声自四面八方袭来。
我知道,高翔这是在替我解围,便将原本就埋在胸前的头,埋得更低了。
皇上抬手,道:“还请单于献上匈奴歌曲罢。”
“方才一出《美人思》唱出了世间所有女子的心思,我若再献歌,那岂不是哗众取宠,自取其辱了。这一局,我又败了。”
“好,单于果然是爽快人。不过这歌舞,终究是助兴,还请单于莫要往心头里去。”皇上举樽道。
乌拉斯台亦折身取酒,一饮而尽,道:“今日有幸目睹中原文化之深远,数千年的传承果是尽得精髓,愿皇上赐些中原书籍,也好让我匈奴仰望拜读。”
皇上道:“好说,好说。既单于亲自开口,朕哪有不应允的道理。”
斛光交错,美酒欢颜,一场朝拜大典就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暗中角斗中落下帷幕。皇上向匈奴展示了我中原文化的强大,令匈奴人心生敬畏;乌拉斯台也得到了他一直觊觎的中原文化,同时展现了匈奴的异域风情;高翔也展示了他在朝中的地位,让酒筵上的所有人知道,他才是我朝的中流砥柱;建斌亦以自己的位序告昭所有文武百官,日后坐在那张金灿的九龙金椅上的人——是他。
而我和姐姐,也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次的考验,只可惜了大鸿胪之女俞瑶琴,《文王操》弹得再好,终究还是棋差一招,等待她的命运,怕是比毕青淑与白子琪更为凄惨。
今后在后宫,或许再无人能听到《文王操》那美妙的音律了。
京都四大名门闺秀,看来只剩下太仆之女林木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