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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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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萱论起模样来算不上十分美丽,可每每站在人堆里,总能一眼就能被人认出,并且偶然微笑时常给人一种春风拂面般的悠然之感,可见是有其独特的妙意透骨而生的。
世上美人常有,妙人最是难得。
唐萱本为清州梅县人士,小门小户的出身。父亲唐清是个穷秀才,母亲王氏大字不识一个,也无精巧的手艺,家中生计全靠唐清替人抄书维持。
唐萱是家中长女,家中有位小四岁的幼弟,名叫唐荣。
唐荣自小聪颖过人,八岁便诗文皆通。唐清看重儿子,却苦于家中贫困,请不起好先生也入不得好私塾。
眼看着唐荣一天天长大,唐清与妻子王氏俩人合计过后,决心利用女儿的婚事套得些钱财,来为唐荣换得一个好前程。
如此,正当大好年华的唐萱以二十两银子为聘,被许给江宁迟家的家主迟易钧做续弦。
唐萱过门时,迟易钧已过而立之年。之后短短不到两年的功夫,迟易钧毫无预兆的一命归西,紧接着年方十八岁的唐萱便从此成了寡妇。
迟家是大户人家,自是不比寻常。寡妇若想改嫁,必得经过迟家族长的应允。然而唐清在当初允亲时便与对方许下承诺,发誓自家闺女唐萱这辈子生是迟家人,死是迟家鬼。如此,彻底断了唐萱离开迟家的念头。
唐萱的前半生无疑是一个悲剧,至于后半生如何,尚且不得而知。不过以她这幅与世无争、随遇而安的性子,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当然,这得看她身边跟着的是何人。若是她身边无人做主,由自己评断,那多半在当时讨债的上门逼债时,自己便听从对方的指派卖房卖地,狼狈落魄的离开江宁;而若是身边跟着的是迟乙矜,她便觉得自己这日子还有盼头。
尤其是后来听说杜蘼芜的下场后,心里更是对如今的迟大姑娘佩服的五体投地,打算鞍前马后的追随。
然而迟乙矜也并非是万能。自打陈三爷那日离开后,她面对半个月的期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纵然将自己闷在屋子里苦思三日,依旧毫无思路。
半个月,左右不过十四天,如今白白耽搁了三天,还剩下十一天。
迟乙矜夜夜趴在榻上辗转反侧,她有想过做生意赚些钱财。可是做生意见效太慢,五十两银子在短短十几天内简直是痴人说梦,难不成真要卖宅子卖招牌吗?
迟乙矜想来想去始终不肯跨出这一步,一来是当真舍不得,二来自己当初既然已经放下话,如今反悔岂不是活生生的被打脸?
迟乙矜越想越觉得心里憋屈得慌——人一旦骄傲的脾性被惯起来,便再难轻易低头了。
翌日上午,迟乙矜百无聊赖的坐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把瓜子儿嗑的不亦乐乎。
瓜子是羊琪拿来的,她原本打算用这瓜子拌上耗子药在厨房里药老鼠,后来老鼠没药倒,反而药死了一支来偷吃的黄嘴小鸟。这下子可把羊琪给心疼坏了,她好生埋了鸟,又自觉作孽一般的自责好几日。至于药,她早已全数扔了,瓜子儿剩下的还能吃,于是便保留下来,直到今日全部交到了迟乙矜的手中。
迟乙矜嘴笨得很,人家嗑一下就能嗑出的瓜子仁,她非得用手再剥一下才能给弄开。而且剥的极认真,神态、动作各个方面都给足了内容,堪比看一场小戏。
她一边磕,脑子里一边想事情,越想越出神,到最后思路拐了几个弯,也不知拐去了哪里,直到屋外羊琪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紧接着伸出手一挑帘子,抬高声音冲着门口的晓戈大声道:“快给大姑娘传句话,就说四老爷来了,此刻人在花厅。”
羊琪口中的四老爷是迟易钧的四弟,迟易钦。迟易钦也是做买卖的,但做的是酒肆生意,买卖一向不温不火,勉强糊个口尚可,若指着赚钱那是绝不可能。
在此之前,迟易钦虽与二哥同在江宁,但来往甚少,以至于迟乙矜已经想不起这位四叔生的是何模样,更莫谈他的脾气、秉性。然而或许是女人特有的第六感作祟,迟乙矜隐隐的意识到四叔此次是有备而来,其目的多半与书坊有关。
眼看着晓戈正急急地朝自己走过来,迟乙矜像只狗熊似的挪蹭着身子,预备下地。她一只脚落在地上,另一支脚十分笨拙从被窝里抽出来,同时抬手在空中一比划:“不用说,我听见了,这就过去。”
简单整理过仪容后,迟乙矜轻车熟路的朝花厅走去。不过是几日的光景,畅心园内的紫藤开的更盛,旁边不知名的花朵也互相争奇斗艳,一时间院子里似火烧般的,处处染满浓烈的颜色。
她一边走一边瞧,穿过一道月亮门,她习惯性的提前将目光望进窗户。
迟易钦正坐在窗下,阳光在他胸口处画下一明一暗的分界,面庞恰好被藏于阴影中。迟乙矜想要看清他的容貌,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偏巧步子越走越近,迟易钦也抬眼望了过来。
蓦然间二人四目相对,迟乙矜的心里骤然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受。然而她强鼓着一口气,不仅未闪躲,反而加大步幅,大大方方的跨过门槛,迎面向着迟易钦走了过去:“见过四叔。”站在迟易钦身前,她双手握拳,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万福礼。
迟易钦腰背笔直的坐在那里,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点面具似的笑意:“是矜丫头啊。”
迟乙矜回报以一个笑容,抬起头,目光不动声色的盘旋在迟易钦的身上——人至中年,成熟却不沧桑,相貌也算得上俊秀,举手投足间透着满满的斯文气。只不过斯文是斯文,皮肤却白的吓人,看久了总给人一种凉阴阴的刻薄感,令人忍不住想起“斯文败类”这个词。
“听夫人说,你前些日子落了水,如今可大安了?”迟易钦摊开手中的折扇,顺手理了理袖口,翻出一道扎眼的白边。
“还好,只不过当时淋了水着了风寒,在榻上养了几日。”
“可差人找郎中看过了?”
“看过的。”
迟易钦点了点头,将摊开的折扇重新收拢回去。
扇面的一开一合,令迟乙矜感受到了一种明显的刻版与僵硬。她知道一个人的细微动作最能体现当下情绪和心态。
脑袋里一时间涌入许多猜测性的判断,乱哄哄的闹成一团。及至一旁的唐萱主动与迟乙矜寒暄搭话,这才将迟乙矜从无休无止的思绪牵扯出来。
唐萱笑微微的看着众人,眉眼间流露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美好:“四叔叔难得来一趟,真不知该如何招待才合适。”
迟易钦说笑道:“夫人客套得很,反倒是令我觉得此行唐突了。”
迟家没男人,偌大的花厅内,两个半大姑娘与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坐在一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正经场合该有的配置。
下人极有眼色的进来奉了茶,唐萱趁机投来目光想与迟乙矜交换眼色。奈何迟乙矜只顾埋着头,端起茶杯小口的品嘬着,仿佛置身事外似的,任由茶杯里的热气扑到脸上。
唐萱摸不透她的心思,为了避免冷场,只好有一句没一句的与迟易钦闲聊起来。
迟乙矜在一旁默默地听,后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本该是一场两个人的谈话,末了却变成了迟易钦一个人的高谈阔论。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刻钟内,迟易钦从近几月游历处的风土人情讲到市井买卖的趣闻;从柴米油盐的行市讲到未来可能会有的商机。
一连串无意义的铺陈听的迟乙矜脑仁儿疼,她简直有些后悔来这里陪他们一起“打太极”。直到唐萱轻轻的“唔”了一声,然后自惭形秽的低下头,笑的既礼貌又谦卑:“妾本出身寒微,实在不懂经商之道。”
迟易钦的神色突然落寞下来,默然无语的沉吟片刻,末了一声叹息:“二哥没了,留下这份家业却无人打理。不如……”他拖长话音:“夫人若是信我,不如将二哥名下的产业交与我,如今的市价是多少我便给多少,断断不会有亏。”
此话一出,唐萱下意识的扭头去看迟乙矜,见迟乙矜不为所动,随即脸上欣喜的神色逐渐变得黯淡:“叔叔不晓得,郎君在世时,家里的产业便已然败落,各处的店铺大多已拿去变卖抵债,如今帐上只剩这座宅子,和一个至今仍有欠债的书坊,怕给了叔叔是要害叔叔的。”
迟易钦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不如这样,烦请夫人拿账册来计算计算,等有了具体数目,你我再商量计较。”
迟乙矜并未阻拦,唐萱姑且差人去取账册。拿了账册,堂中的三人轮流过目。迟易钦惯是个会计算的主儿,三两下便将家中剩余的产业在纸上挪列下来。
“二哥是爱书之人,生前几乎将其余资产全部堵了书坊的亏空。你瞧瞧这数目。”迟易钦伸出一根手指,贴着纸面儿从上至下轻轻一划:“且放着未结的余款不谈,单是这债便欠了三家,总计二百余两。如今离债期将至只剩下不足半月的功夫,万一被人到时追究起来,着实有些麻烦。”
迟乙矜听闻此言忽然怔了一下,随后神色异样的盯着迟易钦。
只见迟易钦侧过身,端起茶杯,不紧不慢的接着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但是说出来……只怕会讨得夫人的骂。”
唐萱面色有些窘困:“怎会,叔叔不妨说说。”
迟易钦握着茶杯在手里转了半圈:“说到底不过是开源节流四个字。这宅子是个好宅子,可是如今看起来太大了些,平时修缮的支出每年就有百十两银子。”他说着,抬头向上瞟了一眼:“反倒是成了拖累。不如将这宅子卖了,至于书坊的招牌,我出三百两银子买下,再将未清的亏空全部算在我名下。你看这样可好?”
三百两绝非是小数目。迟乙矜方才在二人谈话时,特意翻查过日常采买时的花销记录,很快便将当前的行市了解到了个大概。
一两银子的价值有多少?她估摸了一下,大概能买到三百多斤大米,八十多斤猪肉。因此可见迟易钦开出的条件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丰厚。
唐萱想不了迟乙矜那么复杂,她只是单纯觉得迟易钦肯开出如此丰厚的条件,足以证明他的诚心。脸上的喜色已然按耐不住,唐萱揪着丝帕盈盈起身:“我明白叔叔是为了成全与郎君的兄弟情谊,才对我们出手相助。”
迟易钦摆了摆手:“莫要再说这种话,夫人若是愿意,我即刻写下契书,也可彻底安了夫人的心。”
唐萱再一次将目光投向迟乙矜:“大姑娘。”
迟乙矜说不清脸上是何表情,明明眉眼间尽显肃然,唇角却又带着客客气气的笑意:“说老实话,我家的确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这宅子和招牌……”话到此处她稍作停顿,而后像立誓赌咒般的压低声音,看着迟易钦一字一句说道:“绝对不卖。”
迟易钦察觉出了迟乙矜话中隐含深意。微微一思忖,他笑吟吟的将握着扇子的那只手端持于胸前:“矜丫头若是有顾虑,不妨说出来。”
迟乙矜见迟易钦笑的好看,索性自己就比他笑的更好看、更客气:“不,没有任何顾虑,只是不想卖。”
迟易钦眯了眯眼:“矜丫头当真不怕过几日讨债的再来逼债?”
迟乙矜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动作是极其的缓慢,仿佛是要故意抻着迟易钦:“怕,但是钱还不清可以想办法,宅子和招牌若是卖了,那便只有灰溜溜滚蛋的份儿了。”迟乙矜故意把话说的十分粗俗,仿佛有意要同迟易钦撕破脸似的。
而迟易钦也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他若有所思的沉下脸,提着下裳坐回到椅子上,坐的四平八稳,大有泰山压到之势:“矜丫头,你这是何意?”
迟乙矜轻轻一笑:“我是何意,四叔你还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