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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观刑 ...

  •   这一年的春节比往年都早,过完十五,还未立春。梁国旧例,立春后就不行死刑,需过秋后才能问斩。为免夜长梦多,连氏父子不顾正月不见血的忌讳,将玄墨云的刑期定在了元宵之后,立春之前,正月十七。

      一众人等都没想到刑期定得如此仓促,让一些还暗中想为玄墨云翻案的人陷入绝望,也让一些旁观者怀疑此案必有隐情。

      正月十七,阳光灿烂,是个大好的晴天,繁华的京城街头,人头如织,其乐融融。

      锁着玄墨云的囚车缓缓经过长街,此次的行刑地不设在郊外,偏偏破例立于闹市,显是欲令更多人见证谋逆者的惨烈下场,更是对玄氏余党的威慑。

      庆和元年以来,这还是第一例车裂之刑,加之就刑者又是世代公卿,国之首富玄墨云,震动朝野,端的是开年第一件大事,是以赶来围观之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几将长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人群中,夹杂着几个村野农夫,唯有玄墨云知晓他们是尚存的暗鹰,暗鹰们出现在此,必是想救他,玄墨云知自已难逃一死,用只有暗鹰能懂的手语,警告他们不可妄动,以图将来。暗鹰们有千般不愿,但服从是他们的铁律,终是只得悄悄退下。

      囚车行至长街当中,被十几个百姓挡住了去路,为首的布衣老者央告押解的官兵:“官爷,劳高贵手,着咱送玄爷一程。”官兵初时不肯,奈何求者越聚越多,便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他们挤挤攘攘地拥到囚车前。老者从一旁的后生手中接过一坛村酒,取碗满满酌了,双手高举,奉与玄墨云:“玄爷,咱不知为何您遭此大刑,咱只知你玄家在京数百年,扶难济困,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百姓的事,玄爷,咱记得您的好,日后年年清明,一柱香,一碗酒,必不少您。”玄墨云立于囚车之上,四下望去,黑鸦鸦的人头,与往常的囚车游街不同,没有人咒骂叫好,而是一片沉默,兼有妇人小声的抽泣。玄墨云目光所到之处,人们举手行礼,与之拜别。英雄亦有落泪时,玄墨云眼眶湿润,心中感慨,磊落一生,得此真情相送,亦算值得,他艰难地将戴着锁链的双手合扰抱拳,高举过头:“各位,玄某生受了。”他被困于立笼,并不能俯身,老者便爬上囚车,高举酒碗,玄墨云就着他手一饮而尽,含笑对老者说:“老丈,玄某谢过。”

      隐身于沿街茶阁二楼的连奕将此一幕收入眼底,他皱了皱眉,他想看到的是唾弃,是批判,是恐慌,而不是沉默,不舍和藏在沉默下的不满。他没想到玄墨云在民间有如此强大的信力,就连谋逆之罪都不能毁其声誉。这也让他庆幸自己的决定,此人杀对了。这情形他不想再看,便着人下令驱散人群,自己带了秦华等人径直前去刑场。

      临时搭建的监刑台上,监刑官早已就坐,见连奕到来,忙起身相迎,连奕身上还背着失查之过,不欲张扬,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去不显眼处落座。

      刑场中间,五匹高头大马各配一矫健的蒙面骑手,头朝外分朝五方而立,每匹马身后挂一五指粗的浸水麻索,麻索的一头都结了绞杀扣。五个绞扣整齐排列于地上,留出中心的空位,如一朵五瓣的花。

      玄玉一早就被弄醒,跟着母亲周氏被押到这里,在暗室里关了好多天,他有些不适应这耀眼的阳光,他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是很明白,只觉得枷很重,他跪得很辛苦,心中很委屈难受,很想大哭一场。周氏已知今天是夫君的受难日,早已哭死过几回,跪在那儿也是摇摇欲坠,因着想见夫君最后一面才撑到现在。

      让他们来此,并不是额外开恩,让他们与玄墨云最后道别,他们是陪刑者,亲见至亲之人被车裂的惨像,是一种惩戒,也是对天下人的威慑,提醒他们切莫心存违上之意。

      陆陆续续的,被牵涉其中的几个玄氏盐业的重要主事,玄氏三族中关系最近的男丁,还有玄阳等,一行几十人,都被押至现场陪刑。

      玄阳的出现让连奕很感意外,他回身质问秦华:“不是让你把他从陪刑名录里除了?你怎么办的事?”

      秦华忙跪下:“殿下息怒,老奴已清清楚楚将殿下的话传到,不知他们为何如此大胆,敢违殿下的意。”

      连奕压下心中的怒火,”去,问问怎么回事。”

      秦华忙去问了来回:“殿下,”他顿了顿,抬眼看了下连奕,小心地说:“是刘公公传的话,说是皇上的意思,”接着用更小心的声音说:“刘公公还,还留了句话,皇上说,若不了命,须了牵挂。”

      连奕听完半天没言语,只紧紧握住了拳头,用力到指尖泛白。

      连奕看向下面的玄阳,玄阳直直看着那几匹高头大马,眼神空空洞洞的。

      “小叔叔,小叔叔,”看到玄阳,玄玉激动得大叫,玄阳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到玄玉,小小的身子戴着木枷,脚步踉跄地想跑向他,却被兵士拦住,强迫跪下。玄阳心中大恸,再看到一旁的嫂嫂,心中愧疚,低下眼眸,不敢再看他们。

      玄墨云看到了刑场,看到了准备停当的那几匹马,俱是头细颈高,修长健壮的良驹。好马,配得上自己。玄墨云在心中赞道。这样的马,跑起来应如闪电般快速,想来自己会走的很痛快。

      下一秒,他看到了玄玉,看到了周氏,看到了玄阳。。。他的心沉了下去,他不是惧死之人,但他害怕让最亲近的人经历死亡的恐惧,还是以这种惨烈的方式。他眼中冒火,眼神在台上搜寻,看到了连奕,连奕也正好看过来,对上玄墨云要杀人的眼神,却轻眺地笑了,如今的玄墨云如同入笼猛兽,毫无威胁。

      “爹爹,爹爹!”玄玉先看到玄墨云,惊喜地高喊起来,众人闻声纷纷回头。

      “夫君。。。”周氏转身看到玄墨云,嘴中喃喃地发不出声,唯有泪水滑落。

      “大哥!”呆呆跪着的玄阳,被玄玉的叫声惊醒,看到囚车里的大哥,不顾一切的想冲上去,却被押解的兵士死死按住,“大哥。。。”玄阳哀叫着,挣扎不脱。

      “家主!”

      这是玄玉近两个月来第一次见到爹爹,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爹爹,记忆中的爹爹又威风又好看,爹爹名为墨云,也总喜欢穿玄色衫配金色暗云纹,束墨玉腰带,梳简洁的一字髻,着单粒东珠流云金簪,高大挺拨,气度非凡,走到哪都是人群里的焦点。然而现在的爹爹头发散着,只在头顶粗粗挽了一个散髻,自己的衣服没了,穿了一件粗麻的素色短衫,前面还写了个大大的囚字,爹爹面容憔悴,瘦了好多,不似从前般神采奕奕,玄玉心中难过。

      玄墨云被带至刑场中央,行刑者开始往他手脚上套绞扣,最后是颈扣,当看到绞扣在玄墨云颈上瞬间用力收紧,把人都带着一个趔趄,玄玉大哭,“不要绑我爹爹,不要绑我爹爹。”

      玄墨云见稚子悲呼,心中也是伤痛,却生生忍下,笑着对玄玉喊到:“玉儿不哭,乖,爹爹不疼,玉儿要笑,你一笑,爹爹就不会疼,好吗?”玄玉闻言止了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玄墨云任由他们摆弄,看向陪刑区,那里跪着的,是他的妻儿,他的兄弟,他的亲友,他的同袍,他的忠诚属下。。。玄墨云明白,上位者如此安排,无非是要借自己玄氏一族生离死别之惨烈,之伤痛,令天下惧服,令尚对玄氏一族存同情之心人退却,也令玄氏盐业尚存之人臣服。

      他本就不是畏死之人,更不愿让卑鄙者如意,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希望留下的不是悲惨,而是磊落,是无畏,是力量。他用沉稳的笑容跟每一个人告别,这份笑容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仿佛他们正面对的只是一次寻常别离。“诸位,玄某此生得与各位相逢,快意人生,甚是有幸,玄某自问一生磊落,无愧于心,今虽领死,但不领罪!现先行一步,各位莫以泪相送,人间之路,玄某从来是笑着走,黄泉之路,玄某亦望笑着归。”

      看着虽停了泪水,但仍一脸悲伤的众人,他笑着一一道别,“言儿(周氏的小名),玄某失信了,不能与你白头到老,小阳,大哥不能护着你了,你要护好自己。。。”“诸位,无他,唯一死尔。”言毕,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映得阳光都失了色。

      玄玉看着爹爹,他的身后象有光。

      玄玉听到爹爹对自己说:“玉儿,乖,咱玩捉迷藏,你转过身去,等爹爹藏好,不叫你不许回头。”

      “好!”

      午时三刻已近,一切准备停当,只待监刑者下令时,皇上身边的刘公公到了,带来了皇上的圣谕。

      刘公公阴柔的声音响起:“应天顺时,受滋明命,朕继位以来,以仁治国。玄氏,吾先辈之挚交,玄氏子孙,几同于吾之子孙,未料朕之宽待,令玄氏骄奢成性,欲壑难填,于国险酿大祸。未尽教导之责,此朕之失,今为清本肃源,忍痛诛之,痛乎痛哉,梁国上下,当反躬省心,引之为戒,以正民心。制正庆和22年正月十七。”

      “哈哈哈哈哈哈,”玄墨云听刘公公宣完圣谕,放声大笑,“沐冠之猴,正位窃食,居心不正,妄言正天下,掩耳盗铃,岂非一场笑话!”他立于刑场中心,不像一个狼狈的死囚,倒似一个正气凛然的审判者。

      刘公公气结,也拿他无法,拂袖而去。

      连奕皱了皱眉,这一出戏不但没达到他们的预期,反成了玄墨云的高光时刻。再拖下去,不知他还兴什么妖,连奕跟监刑官使了个眼色,监刑官心领神会。

      “行刑!”

      骑手依令催动马匹,缓缓前行,直到五根绳索完全拉直,玄墨云也从站立之姿转为被绳索拉抻着悬于空中,四肢大张,头颈也充血至青筋暴露。

      “观刑!”所有陪刑人被强迫抬起头,将视线转向玄墨云,玄玉也不例外。

      玄墨云此时已很吃力,还是尽力对玄玉呼喊:“玉儿乖,闭上眼睛,等爹爹喊藏好了,才能睁眼。”

      玄玉不傻,已知这不是捉迷藏的游戏,一旁的娘亲早晕了过去,他心痛不已,虽舍不得不看爹爹,也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行刑者并没有即刻让马儿奔跑,而是一步步,让马吃足了力气,缓缓向前。

      这是最残忍的执行,玄墨云四肢欲裂,他清楚地听到自己骨骼被拉扯发出的格格声,感受着肌肉一点点撕裂的痛楚。

      马儿每行一步,都会停下片刻,这让折磨变得无比漫长,玄墨云的身躯已被拉到极限,在腰肢断裂,四肢分离之前,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喊出一声:“老贼!”

      玄玉被这一声惊到,睁开了眼,只听骑手整齐地扬动马刺,“驾!”五匹马被抑制许久,早已按捺不住,立时嘶叫着朝五方冲了出去。玄墨云的身体瞬间被分为五块,拖在马的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

      玄玉睁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前一刻还笑着叫他藏好的爹爹,现在成了血肉不分的五块残尸,爹爹还没有来得及对他说,藏好了。

      玄玉眼一黑,双眼翻白,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观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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