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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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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来到海边,已经有人在搭台子了,舞狮舞龙的少年们也已经开始预热,这么热的天气,他们上身换上了白衫,下身则藏在厚重的狮腿中,一个个汗流浃背,衣服可以挤出水来。南宫蕴接过自己搭档阿财递过来的白衫,当众就开始换衣服,仪霏吓得赶紧背过身去,心里埋怨:这孩子怎么大庭广众之下赤膊。其实男孩们平常下海都是光着身子,只换个上衣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别无他想,仪霏也不反省一下觉得不妥只是因为自己对南宫蕴怀有别样的心思。
仪霏无所事事,便找了个有阴的地方乘凉,看他们准备表演。
说实话,看南宫蕴他们舞狮倒比方才听戏有趣多了,少年们身手敏捷,精神抖擞,撑着道具腾挪跳跃,真像几只骄傲的狮子在自己领地大展神威;舞龙的队伍偶尔在四只闪耀的狮子周围凑趣,海中之王对上陆上雄主,各逞神通。
夏季熬人,少年们锁在厚重的行头中,如同被关在蒸笼里,毛刺刺的布料扎在皮肤上也怪不舒服的,但为了这一年一度的盛典,少不得抖擞精神,全心演练。
练了良久,估计是那边戏班子快收尾了,陆陆续续有人到海边,等着观看最后的节目。
高台上立着四根长杆,还有供舞狮人可爬的短支,等会四只威风凛凛的雄狮就要爬上杆顶表演。
台下的观众渐渐多了,乐师们撞响铙钹,扬起鼓槌,击亮铜锣,这几样乐器奏出的都是激昂铿锵之声,有几只鸟飞过都被震慑开去。
舞狮人们还没正式表演,只藏在狮子皮下悠闲地走来走去,有个小孩好奇地走到台边,近距离观察皮毛亮晶晶的狮子们。本来独自玩耍的狮子眨了眨眼,俯身状似要朝孩子冲去,那孩子惊得后退好几步,狮头突然被掀开,露出一张笑嘻嘻的黝黑面容,口斜眼歪地做了个鬼脸,孩子又被逗笑了。
眼见村民们集齐了,乐师们表演愈发卖力,数里外头能感受到这热烈的氛围。
憨态可掬的狮子们直起上身,摇头摆尾,弯腰作揖,台下观众纷纷笑起来。热过场后,才是真正精彩的表演,四只矫健的狮子在台上奔腾跳跃、你来我往,仿佛是在草原上相遇,争夺领地、斗智斗勇。少年们动作灵活,把狮子们演绎惟妙惟肖,但偶尔也故意露出些滑稽之态,不乏笑点,博得了阵阵喝彩。
随着鼓点急促,四只狮子凌空翻了个跟头,齐刷刷地顺着长杆向上爬,敏捷快速,众人大声叫好。狮子们爬到长杆顶端,依旧运动自如,在四根长杆上游荡戏耍,那么长的木杆,寻常人看一眼都胆战心惊,年轻人们却十分灵活,可见功力深厚。
正当热闹之际,有人高声呼喝:“县太爷到,闲人退散!”若是平时,乡亲们听到这声早就提心吊胆,不敢轻举妄动,可今天特殊,锣鼓喧天,大伙都没注意,依旧在场下熙攘,也没注意到一群衙役簇拥着官袍者到来。
县令赵志德皱起眉头,里正见他不满,趁机又煽风点火:“令长,你看这群刁民,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放肆得不成样子。”县令神色愈加不悦,挥手让衙役们把观众们推开。衙役们一经得令,就开始推搡村民们,下手也不知轻重,有妇人孩童站立不稳立,受到波及摔倒在地,幸好有好心人把他们搀扶到一边。
乐师们见此情此景,也都放下手中的乐器,不安地面面相觑。惟有长杆上的舞狮少年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奇怪音乐突然消失,正准备观望事态,有衙役喝道:“上面那几个,还耍什么?还不赶紧滚下来给县太爷磕头!”
有个少年受到惊吓,左足一软,便从高处摔下,台下观众立时尖叫,有的胆小的已闭上眼睛,不敢看接下来血肉模糊的景象,然而接下来并没有听见重物坠地的声音,睁眼一瞧,只见本来是另一头狮子皮下的少年双足缠牢木柱,倒悬在空中,双手抱着下坠少年的腰。原来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南宫蕴见同伴有难,使猴子捞月的姿势在刹那间抱住他,台下众人都看得呆了。
南宫蕴将少年往怀中一带,抓着他的肩膀从高处飞下。被救少年在空中这么一折腾,五脏六腑都颠倒了几次,脚一沾地便稀里哗啦地吐了。刚才他表演时父母也在台下围观,母亲眼见儿子要殒命,吓得晕死过去,被丈夫使劲掐人中才悠悠转醒,见儿子安然无事,嚎啕大哭,一把抱住儿子。
赵志德心里也出了一身冷汗,要是方才那少年出事,自己少不得要被牵连,履历上头就不好看了,仕途也受影响,见对方没缺胳膊少腿,便松了口气。他不痛不痒地叱责了衙役两句,清了清嗓子,端好架子:“那日冲撞里正的刁民在哪?”
村民们左顾右盼,也不敢多加言语,南宫蕴拱了拱手道:“草民见过令长。之前对里正动手之人是暂时接住在我的一个远方亲戚,方才身体有些不适,便提前回去了。”
赵志德乜了他一眼,捋须道:“那你回去一趟,把人给我带来。殴打府衙官差是大不敬,本官如今要问他的罪。”
南宫蕴不卑不亢道:“令长若是要问我兄弟的罪,不如先问问里正的罪。他负责收纳贡珠多年,不知有多少是填了自己的腰包?”这些事赵志德和里正都心知肚明,只不过从来不会拿到明面上说,如今见南宫蕴大庭广众之下披露此事,里正变了脸色,怒道:“扯你娘的臊!”还要骂,却对上了少年凌厉眼神,仿若两把刺刀戳来,心头一寒,到嘴的脏话便忘了。南宫蕴收回目光,又换成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不紧不慢道:“那日我们村子确实是按规定交齐了贡珠,里正却有意苛责,还动手欺侮乡亲,我那兄弟路见不平才出手,我以为令长便是要问他的罪,也得从源头问起,否则岂不有失公允?”
赵志德道:“每次收纳贡珠数目成色县衙都有明细记载,里正负责此事多年,也未曾出过纰漏,你说他贪拿贡珠,可有证据?”
村民们面面相觑:县衙里记载的当然是应交的数目,多收的贡珠都是私下里事,乡亲们凑够那些贡珠就不容易了,谁还有心思去记账?县令说这话,不就是欺负他们不敢说出真相吗?若是说了,少不得被记恨,今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南宫蕴徐徐道:“在场的诸位乡亲都是可以作证。”
有男人刚想附和,却被妻子用手肘一捅,顺着对方视线望去,只见县令面若寒霜,旁边壮硕的衙役个个凶神恶煞,虎视眈眈,谁要是真出来作证,恐怕都要被立时咬下一块肉,如此一来胆气便消磨了大半,嘟哝着低下头。
赵志德冷眼望着南宫蕴,少年神色自若,未曾露出半点犹疑退缩之意。他大声道:“诸位乡亲,你们平时也目睹了里正的恶行,一年之中风里来雨里去,冒着生命危险出海才凑齐了贡珠,却还被这等奸诈小人欺侮,回想这些年艰辛,受的罪难道还不够吗?今日不作证,你们难道还想被他再欺压十几年?”有的村民张了张嘴,还是合上了。
赵志德料定村民们软弱可欺,不敢声张,面露得意之色,喝道:“你若说的是实话,为何没有人敢应答?可见全是信口雌黄,颠倒是非——来人,把这欺瞒本官的刁民拿下,带回衙门严审——还有他的同伙,一块捉来。”他话音刚落,人群中有人高声道:“我作证!”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方才被南宫蕴救下的少年的父亲。他感激南宫蕴冒险救自己儿子,又敬佩他刚直有骨气,血性终究战胜了胆怯,大胆开口声援少年。
接着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我作证”,过了半晌,再次有人发声:“我作证。”每次有人说话,赵志德的眼光便从那人脸上扫过,似乎是想记住这一个个刻意刁难他的村民。
有人开了先河,剩下的事自然顺理成章,起先只有稀稀落落几声,而后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声势浩大,一发不可收拾,仿佛野火燎原。村民们被里正欺压多年,早已累积了满腔怒火,思忖南宫蕴的话,越想越觉得不能姑息,忍耐不发只会助长其气焰,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大不了今天撕破脸皮,大家都别想好好过了。就连最老实巴交的村长也觉得再忍下去是下下策。
赵志德脸色铁青,捋须的手几乎要扯断胡须;里正平日里作威作福,在村民们一致的声讨下也有生了几分怯意,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贴近赵志德,希望他赶紧拿主意平息事端。
赵志德一挥手,不耐烦道:“把这群人都给我带回衙门!反了天还!”衙役们闻言立刻动手抓人,村民们则抵死不从,官民推搡间,众人忽然都听见一个威严的声音:“赵志德!”本来如沸水一样的混乱场面登时凝固,大伙都惊惶地观察身边。
那声音仿佛是贴着人耳朵说的,赵志德怒目而视左右:“谁敢直呼本官名讳?!”
那声音冷冷道:“赵志德,本座在海上。”
大家齐齐掉头向海的方向望去,接连发出惊呼——村民们再熟悉不过的海上,立着一个人:赤颜蓝发,黑袍飘拂,威仪肃穆,正是千百年来崇拜者们所想象的海神的模样!
“是、是海神!是海神老爷!”村民们齐齐跪倒,五体投地,称颂声排山倒海。
南宫蕴也在伏拜人群之中,到底少年心性,沉不住气,耐不住要笑,唯有以头触地的空隙才放任嘴角咧开。
衙役们有的胆小的早就扑通跪下,剩下的惊疑不定,望着当中两人。赵志德、里正二人不信鬼神,不敬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法则,所以从不收敛恶行,现下见了这般吊诡景象,惊骇莫名,却又始终有些不信。
海面上的黑袍神祇喝道:“见了本座,为何不跪?!”声音宛如惊雷般在众人耳畔炸开,还站立的人不约而同觉得膝弯一痛,膝盖砸地的声音听得旁人牙疼。
赵志德心中大骇,只当真的是海神亲临,神力通玄,强制让他们跪拜,战栗如筛抖,话音出口也哆嗦如玻璃碎裂:“卑职不知尊驾莅临,有眼不知泰山,罪孽深重……”
海神冷哼:“你的罪孽岂止如此!你贪污贡珠,包庇里正,纵容下属,玩忽职守!还有的……哼哼,不必我多说了吧?”
赵志德汗如雨下,骨头都吓得软了。他多年没有子嗣,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早起了纳妾的心思,只不过慑于夫人凶悍,不敢提这事,便在外头偷偷养了一房小妾。他做贼心虚,立刻猜想海神未说出口的事中必定包括这桩,正妻一直被蒙在鼓里,若是知道了实情,不要再奢求安宁了。当即磕头如捣蒜:“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海神深沉道:“若依我的规矩,必将你浸泡在水中四十九日才得抵消罪孽……”赵志德一听差点晕过去,颤颤巍巍求饶:“尊驾,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海神接下来却话锋一转:“不过天帝仁慈,以教化万民为善,许尔等改过自新。”他话音刚落,赵志德和里正同时觉得背上一痛,又听海神道:“我已在你二人身上施符,从今往后,若再犯恶行,必遭天谴!”
二人如蒙大赦,感激涕零,连连道:“多谢尊驾宽宥。”
“至于汝等海边旧民,”海神语气变得温和,如脉脉春风,“供奉虔诚,庙祠香火不绝,敦厚勤勉,一心向善,天帝嘉许,赐汝等风调雨顺,民物康阜。此后要持心守诚,莫生妄念。”他衣袖挥扬,平静的海面起了波动,白浪卷起,待风平浪静,再也寻不到踪影。
村民们爆发出欢呼,径自载歌载舞去了,赵志德吓得腿软,被衙役们抬回去了。之后海神的劝诫屡屡回响在耳边,赵志德与里正二人再也不敢藏污纳垢,只是兢兢业业办事,还在当地府志上留下了美名。
这些都是后话,当日南宫蕴回家,仪霏已经沐浴过,在书房里看书。南宫蕴兴冲冲地推门而入,“哈哈”笑个不停:“你没看到里正和县令两个人后来脸色如何,赵志德路都走不动,还是他属下抬回去的。”
若是有旁人听到了他二人对话,就会恍然大悟根本就没有什么海神降临,完全是两人为惩治赵志德与里正二人自编自导的一场好戏。那日两人商议良久,想出一个好办法:让仪霏假扮海神,一来可以愚弄恶人,二来可以安村民们的心。当时仪霏趁众人不注意,潜泳到远处,使出千斤坠的身法踩木板立在海面上,又以传音之法与众人对话;至于赵志德等人以为是海神施法,实则是南宫蕴在人群中配合行动,在口袋里藏了松针,以弹指神通击中对方穴道。松针细小,落地也无声,偏僻之地民众见识不广,不知武功玄妙,不疑有他,只以为是鬼神神通。
仪霏脱下的湿漉漉的黑袍和面具都在后院晾着,那面具箍在黑袍上,从某个角度看,仿佛露出了一丝揶揄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