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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愧疚 ...

  •   谢至很快便查出京兆尹旗下大牢中关押的书生,杜衡。案卷上杜衡除当众诽谤之外并没有犯什么大罪,谢至提出永宁公主要来探监,有司很快答应。
      第二日,谢至扶着高疏桐上马车出宫:“公主身子才好,何必去天牢那种阴冷潮湿的地方?”高疏桐能从病床上起身以后马上进天牢捞人,谢至看在眼里,不免担忧。
      高疏桐坐在马车里:“所谓不学无术,学则有术。我从现在开始学,怎么也比不上从小启蒙的太子还有朝堂上厮杀多年的老狐狸。如果不找人现教,掉进哪个坑里都不知道。”
      谢至:“公主为什么这么担忧?”
      “皇帝又不吃素。”高疏桐说道,“先前,皇后不见我,过后还赏赐衣物首饰;太子视我为无物,还教我骑马;永平公主当众刁难,也没有真的伤害到我。都是因为在皇后太子眼中,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马上要去匈奴的人,他们理都不理,若是我危及到太子的储位,还不扑上来吃了我?皇后是后宫之主,太子是储君,国舅在外朝有权有势,就连皇帝也苦不堪言。与他们为敌,即便皇帝放权与我,我底子实在太差,如何能与他们抗衡一二?”
      谢至:“好歹,陛下是向着公主的。”
      高疏桐道:“皇帝手里有鞭子,喜欢看狗咬狗,谁弱,皇帝就帮谁。现在太子势大,我又强出头,皇帝自然要帮我。等我和太子对上,撕得越凶,皇帝的宝座就坐得越稳。朝堂也是如此,你看皇帝如何平衡后宫就知道。萧妃与皇后分庭抗礼,难道萧妃真的美若天仙,能和正宫皇后相提并论?不过是为避免一家独大。”
      谢至想了会儿:“公主如今看事情,真是一针见血。”
      高疏桐闭上双眼,闭目养神起来。久病初愈,精力不济,在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中昏昏沉沉,不多时,马车停下,天牢到了。
      高疏桐从天牢门口走进,只见越往里走,地势越低,空气越浑浊,阴暗潮湿,走廊两边是一个接着一个牢房,犯人听见脚步声纷纷攀着栅栏,朝来人伸出手:“救我,我是冤枉的。”
      随着一声声的“救我”,“冤枉”,高疏桐感到寒风阵阵,拢拢身上的衣服,回头问:“还有多久?”
      天牢并无女囚,朝中也少有女眷来天牢探望,高疏桐年轻貌美,衣着华贵,妆容精致,走在天牢中,难免成为众人的焦点。牢头看高疏桐一眼,似笑非笑:“快到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还是走一刻多钟,才走到天牢深处,只见天牢在最深处的房间里,一人身穿囚服,正趴在牢房的石床上,听见声音,回过头来,阳光从狭小的天窗射下来,照在犯人的脸上,正是杜衡。
      牢头拿出钥匙,打开房门,高疏桐走进去四处打量,谢至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递给牢头:“我家主人想要单独和犯人谈谈。”
      牢头看到一块金子,喜不自胜,连忙点头哈腰,带着众人退出去,轻轻地带上牢门。
      杜衡从石床上起身,转过身狐疑地看向两人。
      高疏桐将杜衡的表情收入眼中:“你不认识我,做什么在大街上,让我救你?”
      杜衡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你是当初茶楼的小公子,原来是个女人。”说罢四处打量。当日杜衡与高疏桐相见的那一日,为方便,穿的是男装。今日来,穿的是女装。
      谢至见杜衡一脸惊讶:“这是永宁公主。”
      杜衡见谢至面白无须,明白过来:“公主是来救我的。没成想随便拉一根救命稻草,竟然成功了。”
      说罢双手合十,弯下腰,郑重一礼:“在下杜衡,若公主果然救在下出牢笼,在下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说罢又笑,“只是不知道我对公主有什么用。”
      高疏桐微微一笑,问:“为什么要救你,你能为孤做些什么?”
      称孤道寡,乃是皇室子嗣的自称。
      杜衡一脸嘻嘻哈哈:“在下自诩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是投在皇子门下,出谋划策,排忧解难自是不在话下。若是公主,也许能教一教读书识字,写诗作画?”距离上一次见到杜衡已经过去好几日,杜衡仍旧在天牢里,高疏桐此刻来摆明是杜衡手中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而杜衡面对唯一有可能救自己出牢房的人,仍旧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高疏桐笑笑,又问:“这次来,便是来看看,你值不值得被孤从天牢捞出去。胆敢在大街上诽谤天家父子失和,那书生,你就不怕这次来的不是救你的人,而是被你诽谤的太子。或者你在这么个无人问津之地,就不怕太子派人来杀你灭口?”
      杜衡心里转了几番,笑:“不知公主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皇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树敌无数,等闲注意不到我这么个当街诽谤的小人物。然而我出身寒微,比不得他人出身世家大族可作为晋身之资,若不在大街喊两嗓子,怎么投得明主?”
      “良禽择木而栖,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高疏桐上下打量,露出疑惑神情,“当时在场那么多人,为什么当街向我求助,难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杜衡大喜过望,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在下与公主的缘分。”
      缘分?谁信?
      高疏桐见杜衡不肯说实话,今日要问的都已经问完,临走前回过头:“下一次你可以换一个称呼。”
      “什么?”杜衡心想,不称呼公主,难道称呼主公?
      高疏桐与谢至原路返回,谢至忿忿不平:“这厮好生无礼,见到公主,态度没有一点恭敬。我不喜欢这种狂妄书生,公主为什么要花大功夫救他?”
      高疏桐坐在马车上,阖上双眼:“规矩和道理是上位者用来规范下位者行为的工具。有时候,人太聪明,就不会把世间的规矩和道理放在眼里。杜衡不按规则行事,一则因为他性情古怪,最主要还是因为他受出身所限,没有出头的机会,只好剑走偏锋。太子身边一堆世家才俊,杜衡就是凑上去也是比不过那一群出身世家的侍读。”
      从天牢回去,高疏桐脸上难免现出疲惫,谢至只看到高疏桐浓密的睫毛颤呀颤,像是春天颤抖的蝴蝶翅膀。
      高疏桐睁开眼睛,看看谢至:“这种寒门出身的人,正好为我所用。真论起来,和我还不是一样,都是没有机会的人,但凡看见一个机会,绝不会放过。”
      谢至微微点头。
      高疏桐想想又说:“不过谢至,等把杜衡弄出来放在公主府,你还得再仔细打探打探他的出身背景。你说的没错,杜衡与我们相遇的时机太过巧妙,在场那么多人,偏偏让我救他,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太像一个圈套。”
      谢至点头应下不提。
      “永宁公主殿下,淮南郡主求见。”永宁公主府修建完毕,将就前朝废弃的齐王府改造而成,公主册封的仪式近在眼前,工部紧赶慢赶,在短时间内尽快完成。虽然不尽如人意,可是毕竟有前朝齐王府的底子在,修饰不多的优点是空旷,日后永宁公主有什么喜好增减,也方便改动。
      朱珍珠在宫中替永宁公主收拾行李,听见淮南郡主求见,小心翼翼地问:“公主,见是不见?”
      高疏桐的心揪起来,转过头问:“上一次,淮南郡主不是来求见过一次?”今日开府,高疏桐将双鬟改为高髻,眉心用朱砂点一抹梅花样式,正是时下流行的梅花妆。
      禀告的婢女呈上一个绣花香囊:“淮南郡主这会子正站在门口,郡主让婢子转告公主,‘不知道永宁公主可曾记得我们一起绣花,这个就是当初说好送与的绣花香囊,如今我将要和亲匈奴,看在香囊的份上,永宁公主难道最后一面也不愿意见我?’”婢女后退一步,站在门槛旁边,低着头。
      高疏桐接过香囊,在手上掂量掂量,又仔细闻了闻。只见绣花香囊款式普通,针线尤其工整,绣着两朵并蒂的莲花,一朵红,一朵白,亲亲热热地靠在一起,香囊中传来艾草与茼蒿的香气。
      高疏桐将香囊攥在手心,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请郡主进来。”
      “公主?”朱珍珠有些担心。
      “不碍事。”高疏桐道,“她想要见我,也是人之常情,一次不见也就罢了,难道我还能一辈子不见她不成?”
      是可以的。朱珍珠凝视高疏桐的容颜,知她心中是善良与怜悯。
      不多时,淮南郡主从门外走入,只见淮南郡主穿着打扮与平日不同,化着浓艳的妆容,将散落的头发梳作一团,挽在脑后。然而,涂抹再多的粉黛都遮掩不了浮肿的眼袋,衣袂随着行走而飘荡,宽大的衣袍遮下是掩不住的削瘦身形。
      高疏桐从梳妆镜前站起身来,面向门口,上下打量:“数日不见,姐姐清减许多。”
      “事到如今,你怎么有脸面与我姐妹相称?”淮南郡主声音充满怨恨。
      高疏桐上前走两步,走到淮南郡主跟前,又对朱珍珠示意。朱珍珠将四周看热闹的侍卫婢女与小太监驱散开来。不多时,众人作鸟兽散,朱珍珠将殿门轻轻地关起来,一时之间,寝殿便只剩下淮南郡主与高疏桐两人。
      淮南郡主一阵冷笑:“怎么?做了亏心事,却不敢教人瞧见?”
      高疏桐轻轻地握住淮南郡主的手:“姐姐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可从没见过姐姐如此,姐姐何曾是会冷笑的人?”
      淮南郡主随手将高疏桐的手甩开,一个人径自走至窗棂旁边,顺势坐在榻上,朝向窗棂,双手掩住脸颊,双肩不住颤抖,声音陆续传出:“我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高疏桐站在原地不动,向窗棂的方向略微转过身,依旧平静的问:“姐姐难道以为是我害了你?让你去匈奴和亲。”
      匈奴和亲,这四个字在淮南郡主心中日日煎熬,此刻听见,顿时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于是抬起头,站起来,直视高疏桐,喝道:“难道不是你!你这个贱人。”
      贱人,名门淑媛,骂起人来,也只有这么几个词汇。让高疏桐惊心的是,淮南郡主此刻的脸蛋,原本俊俏可亲的容颜在极度的愤怒中扭曲得狰狞,妍丽的妆容也遮掩不了脸色苍白,乌青嘴唇与瘦削的脸颊,更惊人的是那一双眸子,以往的温柔全不见,只剩下刻骨的怨毒,犹如地狱恶鬼。
      高疏桐看到淮南郡主的面容,先被惨状震惊,然后陷入深深的后怕之中:如果我没有逃脱和亲匈奴的命运,此刻站在这里骂天骂地犹如恶鬼的就是我。
      高疏桐没有介意淮南郡主的辱骂:“不,不是我。”
      “不是你?”淮南郡主反问,“本来陛下已经在宴会上宣布和亲匈奴的人选,就是你,为何又会变卦,将我挑选出来,难道不是你在皇帝面前进言,亏我之前待你如亲姐妹一般,还在永平公主发难时替你解围,你是如何回报我的?后来回想起来,那一天刚好在路上遇见你,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你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也不敢看我一眼,难道不是做贼心虚?”
      高疏桐紧紧地攥住手中的绣花香囊:“不是我向皇帝建议送你去死的,我没有害你,那一天也是去向陛下求情,后来……总之就是如此,只是既然陛下决定不让我去和亲,皇帝怎么选和亲人选,我没有建议过,不是我做的。”
      “那为什么选到我?”
      淮南郡主的质问一句接着一句,没有停歇,高疏桐听着这问话,想到当她得知匈奴和亲时,可有人能听自己问一句,为什么是我?
      映入眼帘的是淮南郡主痛苦容颜与通红眼圈,高疏桐凝视从窗棂外照射进来的光线:“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淮南郡主露出受到冒犯的神情。
      高疏桐明白过来:原来她真的不知道。试着开口:“无他,我猜测,以皇帝的性情,只会选方便的。”
      自己是方便的,只是为了方便而已,就是为了这么几个算不得理由的理由,居上位者轻而易举地决定一个女子的悲惨命运。
      淮南郡主连连后退几步,几乎站立不住,双手掩住面颊,不多时,单薄的臂弯传出轻轻的啜泣声。
      高疏桐在淮南郡主身上看到自己过去的身影,当初作为匈奴人选时,自己也是同一样的,无助与绝望。而这种绝望,旁人是无法体会的。虽然高疏桐问心无愧,可是亲眼看见淮南郡主的痛苦,心中百感交集,受到对方痛苦的感染,勾起过往那个无助自己的回忆,后怕又庆幸,心乱如麻。
      哭了一会儿,淮南郡主渐渐平静下来,用衣袖擦干眼角的泪水,站起来,看着高疏桐问:“永宁公主,最后再问一句,你真的问心无愧?难道你猜不到皇帝会这么选择,你当时看都不敢看我,你难道不能提醒我,让我离开京城,不被选到?”
      高疏桐短促地“啊”一声,双唇微张,哑口无言,脸上的表情急速变化,从恍然大悟到愧疚,从愧疚到讶异。
      淮南郡主嘴角噙着一丝讽刺的冷笑,慢慢地甩甩袖子,高昂着头离开。
      淮南郡主走后,高疏桐仍在杵在原处,心念庞杂,不停地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
      朱珍珠拉住高疏桐的衣袖扯了扯,劝慰道:“淮南郡主这会子心情不好,说的话都做不得数。当初公主陷入困境之时,有谁为公主说过话,如今凭什么来指责公主?且公主即便身处困境,也没有害人心思,已经是多少人都做不到的。”
      高疏桐听见了朱珍珠的话,可是却像没听见一样,心里只是在想:也许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帮助,所以也不懂得如何帮助别人,这才造成淮南郡主的悲剧。
      门外的侍女开始催促,朱珍珠见高疏桐仍旧神情恍惚,于是推着往门口走:“公主,迁府的吉时就要到了,再不走,小心误了吉时。”
      高疏桐踉踉跄跄地往门口走去,手一松,原本攥在手心的绸缎绣花香囊掉落在地,并蒂的莲花一红一白,静静地躺在地上,再无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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