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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霜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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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昨夜几乎一夜没睡,今日何必去上香?”朱珍珠整理行装不解地询问。
“也不叫一夜没睡,后半夜还是眯了会儿的。”高疏桐满脸疲惫,厚重脂粉遮掩不住惨淡脸色,“出了这样的事,我怎么睡得着?”此时的眼神令人心碎,朱珍珠不忍与其对视,别过脸去。
昨夜宫宴传来和亲匈奴的淮南郡主被折磨至死的消息,高疏桐心中翻江倒海,却眼中干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往年都是皇太子殿下去,如今太子禁足,点了名让我去,哪能不去?”高疏桐将发生的事情一一跟谢至与朱珍珠说了,想要将谢至扔到庾信手底下历练,被庾大将军不动声色地婉拒了。但只要庾大将军一日不离开京城,拜师就还有希望。
谢至能说什么?别的世家都是把子侄推出,永宁公主推出的是公主府的太监总管,其他人怎么看暂且不论,光是这一份坦然的勇气,就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昨天夜里,高疏桐看朱珍珠好一会儿才说:“我看到的世家贵女,除家世好些,世家来往礼数娴熟,插花点茶收拾屋子好看外,最重要的是管家,家中田地几何,收成几何。珍珠自从掌管公主府后,恁大府邸,这么多人,都管得井井有条。依我看,与其他世家贵女相比,不差到哪里去。”
朱珍珠能说些什么?想必除永宁公主以外,再没有谁一心一意想把自家婢女嫁入豪门,与命妇比肩。
谢至说了一句:“公主为了我们两个的前程,真是煞费苦心。”即使日后事情没有办好,光是这份苦心,也使两人无憾。
收拾好行当,扶高疏桐坐进马车,大相国寺轻车熟路,车帘放下后,只传来前边马车的阵阵吆喝声。高疏桐独坐在马车内,想起昨夜从宫宴后回府的事。
朱珍珠说得对,昨夜几乎一夜没睡,如今眼眶布满红血丝,听到淮南郡主噩耗后,怎能安心入睡?高疏桐抚上眼睑,双眼一滴泪也没有。
泪是流在心里的。
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来。这个世界多么地残忍可笑,人难道只能通过杀人的方式活下来?淮南郡主是大家闺秀,行动举止是闺秀典范,竟然会惨死在匈奴,难道这是德行的回报?
高疏桐发出哽咽之声:淮南郡主究竟是怎么死的?杀她的难道真的是匈奴野蛮人?
不,不是的。杀她的是我朝和亲政策,是赞同送公主往匈奴和亲的朝臣,是因此受惠获得安宁的边境百姓,是我!
是我!
淮南郡王恨我没有错,淮南郡主就是我杀的。如果堂姐没有死,死的就是我?是我让皇帝改变主意,改变和亲匈奴的人选,造成淮南郡主的惨死!如果我死了,堂姐就不用死。
为什么我还活着?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心中充满自我指责与厌恶,然而即使在这个时刻,高疏桐还是清楚地知道,即使重来一次,结局都一样。
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即便重新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努力活下去,优先考虑让自己活下去,顾不上是否会伤害别人。
眼里、心里只想着活下去,即使他人因我而死。
心中眼泪已流干,不多时,车架行至大相国寺山脚下,高疏桐跳下马车,想起上次见到的算命先生,不禁四处张望。放眼望去,触目可及的是小商铺摊贩,有卖煎饼果子的,线香蜡烛的,香囊佛像的,但是没有摆摊算命卖字画的。
朱珍珠问:“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高疏桐加快脚步跟上众人:上次那个二两银子算命的书生哪里去?莫非不再摆摊算命,而是去参加春闱科举考试?第一次主持皇家寺庙祈福,不多时便将二两银子的算命书生忘至脑后。
高疏桐推辞辇车相送的惯例,选择步行上山,也许路途景色相同,没有走走停停看风景,相较起来,比上次用时更短便来到半山腰山门前。遣山门前打扫的小沙弥告知大相国寺祈福事宜,再由小沙弥转告方丈。
高疏桐停在一块大石头上歇脚,强行打起精神来打趣几句,说几句玩笑话。
不多时,几个秃头从山门迎出来,高疏桐在几个大和尚脸上来回打量,问:“方丈不在?”之前来过一次,当时正是方丈前来相迎,高疏桐记得很方丈是个年轻人,脸蛋还蛮俊俏的,私底下还与朱珍珠打趣说,以方丈的相貌即便还俗也足以去大户人家入赘。
方丈不在?高疏桐此次前来,一是为礼部祈福,另外皇宫中有法事需要询问,都是公事,按理,迎来送往的应是方丈才对。
除非方丈不在。
站在山门口的几个大和尚自报法号,分别是无心,天心,忍心,一位年长的僧人回答:“女菩萨,今日方丈病了,不方便前往迎接,好在上香之事都是贫僧们平日里娴熟惯了的,即便方丈不在,也请女菩萨放心,不会出错。”
病了?高疏桐一时觉得有些奇怪,随行的还有礼部侍郎,皇宫管事。礼部侍郎上前交代相关事宜,又遣人将准备的物什一一搬进宝殿。
这时候,一旁的小沙弥在人群中愣头愣脑寻找很久:“代王殿下怎么今天没来?”
代王?
高疏桐一惊:怎么会是代王?
大和尚马上呵斥小沙弥:“快些回去,别冲撞贵人。”神情有些尴尬,不敢与高疏桐对视。
小沙弥嘟着嘴,灰溜溜地往后殿去。
高疏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前几次祈福与皇宫法事都是代王负责的,如今代王要离京就藩,几个大和尚知道,可是小沙弥毕竟年纪还小,是不知道的。代王待人亲厚,许久没来,小沙弥想念其人,但是太小的孩子不明白,代王来不了。
高疏桐马上问:“方丈,是真的生病?”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永宁公主是在怀疑大相国寺的方丈托病不见。若是教人知道大相国寺的方丈托病避而不见,大相国寺皇家寺庙的位子恐怕不稳。我朝对佛法并未格外推崇,皇室中有礼佛之人,在众多寺庙当中选取大相国寺作为皇家寺庙,专门承接皇宫的法事。
正一教道观与皇室合作甚至抵不上庙宇,只有远房偏支的郡主县主才会因为好清净而选择在道观修行。是以与其他寺庙相比,大相国寺与皇室更亲近些。佛道之争在前朝盛行,我朝对于两教不偏不倚,未立国教,也没有前朝僧侣侵占农田不事生产的祸事。
大和尚为难一瞬,连忙回答:“自然是如此。”接连举出方丈生病病史,症状,看病就医过程。说的太多,太急,太像遮掩,反而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暴露出来。
高疏桐对谢至使个眼色,谢至跟着小沙弥背后转去大雄宝殿后殿。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高疏桐示意礼部侍郎忙祈福的事,跟在几个大和尚身后慢慢地往大雄宝殿里走:方丈的确是病了不假,是否病得无法起身迎接贵客,却还两说。
上一次高疏桐来时,代王频繁来往大相国寺不假,就连不知事的小沙弥都分外想念代王,更何况是经常与其谈论佛法的方丈?
难道自己被讨厌了?
高疏桐没有忘记代王离京之藩是因为刑部查案的结果,而刑部查案正是永宁公主主导。自然而然,世人只能看见永宁公主在代王离京就藩之事中发挥不可替代的作用。
高疏桐停下脚步叹气:虽然我知道代王是冤枉的。
上次与代王闲谈,恳切承诺会找出真凶的是谁?最后没有办到导致代王离京就藩的又是谁?脑子里面不断有问题在拷问: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案件一定要有替罪羊才能了结?
是因为我无能吗?
旁观礼部主持祈福,高疏桐并没有过多干涉,众人稀疏地站在两边,高疏桐瞅见谢至从殿门跨入,两人对视一眼,不多时,从人群中撤出,与谢至在偏殿说话。
谢至小声说:“臣拿糖果给小沙弥吃,从小沙弥的话语中推断出,以往代王来寺庙,在静室与方丈叙话,两人十分相投。自从代王离京的消息传来,方丈身上便有些不好,讲经打坐功课都力不从心。公主猜的不错,方丈没有病得起不了身那么严重,此次托病,就是避而不见而已。”
高疏桐长叹一口气:代王蒙冤就藩,在方丈眼里,我是恶人?
高疏桐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谢至连忙劝:“公主,不用为此费心,不值得……”
“我省得……”高疏桐止住谢至的劝慰,脸上是止不住的疲惫,在后院中走两步:“旁人得了些细微的差事便高兴得不得了,怎么轮到我,总是有诸事烦忧,提不起兴致。当然知道要打起精神来,可是就是做不到。谢至,你说是为什么?”这次祈福,身为主事人,要办好差事,积极的情绪是锦上添花。可是昨夜得到淮南郡主的死讯,高疏桐无精打采,做不到事必躬亲。
谢至望着高疏桐的眼中充满理解:“公主心善,见不得旁人受苦。只有那些没心肝的人,才会为自己一点小事心喜。”
高疏桐笑容充满无奈。
祈福完成,礼部陆续从宝殿撤出,大和尚来打招呼:“公主,寺庙背后的山景景色秀丽,游人如织,香客常在山林中穿梭,举目望去,满眼翠绿,最适合调节兴致。公主可要去后山逛一逛?”大和尚见高疏桐心绪不佳,提议散步,若是见到树木翠鸟,也能将烦闷的心情一扫而光。
高疏桐想起上一次在后山遇见淮南郡王的场景,如今堂兄淮南郡王对自己恨之入骨,若是再碰个照面,一定会血溅三尺。决定作罢,婉拒邀约的大和尚,与礼部侍郎和皇宫管事一同回宫面圣。
从京郊大相国寺返回皇城,路过东市西市,百姓买卖吆喝,仍旧那么热闹。穿过宣武门内城门,一路上有路引与令牌,畅通无阻,进了宫门,高疏桐下轿,在御道上步行。
礼部侍郎要去向礼部尚书复命,向永宁公主告辞,往另一条道路走去。
一行人慢慢步行,高疏桐抬头看天色:“看这天,今日恐怕要下雨。”
只见天灰蒙蒙的,乌云像一块掉在地上沾满灰尘的黏状点心,日光被灰云遮挡,天空离地面很低,低得将要掉下来,令人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
“钦天监的消息说今日恐怕会下雪!众人都不信,闹了好大一个笑话。”随行之人有健谈的,分享今日天气的消息。一群人笑了,高疏桐也跟着笑了一会儿。
远远一行人从对面走来,有步行的,有抬着轿辇的,看不出轿辇的图案与规格,猜不出身份。高疏桐看几眼,脚步并没有停下,两行人快擦肩而过时,突然,一人从车辇上跳下来,喝道:“慢着!”
高疏桐停下脚步,定睛一看,竟然是东宫皇太子殿下,迟疑地问:“皇太子殿下,不是还在禁足?没听到解禁足令,怎么……”怎么出东宫了?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皇太子殿下已经冲到高疏桐面前,打断说话,吼道,“原来是你!”
皇太子殿下音量大,音高很高,双眼圆瞪,满脸通红,高声怒吼,声嘶力竭,能看出来是在气头上。
什么?
高疏桐一脸懵懂,短促地“啊?”一声,发出疑惑的鼻音。
皇太子殿下斩钉截铁:“是你协助谢氏逃脱。”
谢氏?哪个谢氏?难道是尚书右仆射长女谢娉婷,情奔的准太子妃?高疏桐愕然,反驳道:“不,我没有。”
我没有。
然而皇太子殿下不肯罢休:“你敢说谢氏私奔前夜没来公主府?若没有人协助,谢氏一人如何能逃脱全城大索?”
不是我。
是谁在皇太子殿下面前嚼舌根?我知道谢氏私奔会丢你的脸,才没帮她,难道有人看见那晚谢娉婷从永宁公主府中离开?
毕竟,你是我哥哥。
高疏桐想解释,可是皇太子殿下在气头上,哪里肯听。
为什么会有这种误会?
皇太子殿下冲过来要动手,东宫侍从连忙劝住:“殿下,不能动手,殿下还在禁足,若是陛下知道,不知道如何怪罪,还请殿下怜悯小人的项上人头。”
皇太子殿下气不过,不惜冲破禁足禁制,也要来质问永宁公主。东宫侍卫劝解的腔调都快哭了,好不容易被劝回,总算没有亲自动手打永宁公主。
然而高疏桐辩解的话语:“我没有,不是我……”没有被皇太子殿下听见。
在皇太子殿下心中,协助谢氏潜逃的,是永宁公主。
东宫一行人回宫的背影已渐渐远去,高疏桐还愣住原地不动,脸上明显的委屈,突然调转方向,往宫门走去。
宫人问:“公主,不面圣了?”
高疏桐有气无力:“让礼部侍郎去向陛下汇报回禀,孤先回府。”
一时静谧无声,只听几个人的脚步声,唰唰作响,高疏桐浑浑噩噩,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只是机械地迈步,先左脚后右脚,先右脚后左脚。不多时,一丝冰冷的感觉刺痛头发,粘在发鬓上,凝结成一朵晶莹的六角雪花。
“下雪了!”宫人不禁欢呼。
高疏桐伸手接住雪花,抬头望天,天空飘着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心中疑惑:如今已是三月,如何会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