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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告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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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红衣的谢亭林。
她顿觉头皮一麻。
在来来往往的人流边上,他一身红衣,与天地世人格格不入,而他的眼神也只为她而来。
可是他为什么要流露出那样的表情?
王翕不能理解,只怔怔掀帘与之对望。
夫子却唤她:“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她忙放下帘子,心神不宁地答了一句:“没什么。”
傅玉书也不究,定定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王翕抓这机会,道出李虎那遭事情:“夫子,我在牢中可有见闻!这个明县令滥用酷刑、收受贿赂,简直堪称贪赃枉法的‘典范’!和我同牢的两人都深受此间迫害!有个叫李虎的人,在牢中对我多有关照,我答应他,我出来后定会想办法将他救出来……”
傅玉书没有睁眼,只是淡淡道:“明摩冶的事情,会有人处理。只是这个人不该是我。但是你既如此说了,我自会全力相助。”
王翕听着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心却起伏。
“近日课业完成得如何?”傅玉书开口,她便遭吓了一遭。
“回夫子,翕近几日都在大牢里,没有完成课业。”
“……自然是问你没有我监督的这几月。”
王翕原是抖个小机灵来逗逗夫子,夫子却显得更严肃了。
王翕鼓了鼓腮帮子:“难道夫子不信任我吗?来到谢府之后,翕除了时不时和人调笑调笑,做的最多、最用功的就是学习了!”
傅玉书听了她颇有自知自明的分析,唇虽未动,笑眼却显。
王翕见状很满意,成心和夫子过不去,将身子靠近他,伸出脸去挤眉弄眼问他:“夫子怎生和我一起便不爱一本正经,反而喜欢口是心非?想想夫子的身份,莫不是在这普天之下,只有我让你快活轻松?”
傅玉书一愣,随后终于破功笑了,唇角上扬,眼含宠溺:“正是。”
“?”
夫子何时学得这么骚气了?
傅玉书说完也一愣,这……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愕然小脸,傅玉书却觉耳根发烫。
真是奇怪。
这个孩子从不拿他当长辈看待,他怎么也如此没分寸起来了。
他自认不古板不迂腐,所以忍得王翕种种作为种种任性,可是如今却觉得她的这些全被归纳为一个词语——可爱。
可他却不想自己会说出来。
王翕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夫子说什么??说她,可,爱。
她内心的小人早已扭成麻花状,可爱,可爱诶。
傅玉书扶额,王翕这亮晶晶的丹凤眼,稚气飞扬的星点额发,都让他不知说出什么来。
他只好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真是拿你没办法,小祖宗。”
王翕用瞪大的双眼告诉他,他又行错一步棋。
他曾是风度翩翩,对所有人事温和却冰冷的人,或许是自小的习惯,他只喜欢冷眼旁观,即使他是笑着的,但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一副微笑假面。
可是这个人,老是打破他的规矩。
这个在别人面前假装一本正经,在他面前却油嘴滑舌、锋芒毕露的王翕。
他从不愿轻易收徒,在金鳞书院,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有资格成为他的弟子,可仅仅因为王翕一句俏皮话,他便认作她的夫子;他从不专门指点关心弟子的学业,只是略指点一番,学生悟性在他那里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他却时常担忧王翕的课业,他虽知她聪颖也不住担心;他更不会在旁人面前厉声厉色或是笑得开怀,可是和这个王翕在一起,这样的事却是平常,甚至频繁交织。
傅玉书回想自己这二十二年来,鲜少有这样迷茫的时刻。
他三岁能吟,五岁泼墨展画,八岁射虎,十岁拜师天下全才,十二岁随军亲征,十五岁指挥击退侵边敌军,十八岁入金陵书院成书院史上最年轻的授课人……
连他这几年将自己放逐,不与京中政务拉扯关系,也是他早定好的目标。
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他很克制自己的情感与欲望。
傅玉书早已是一个堡垒,没有弱点的堡垒。连他的政敌,他的手足,也无法攻破。
可是有一天,这个小姑娘不但攻破他的堡垒,还惹得堡垒后的人欢呼雀跃。
他觉得自己撕裂极了。
那是失败后的喜悦。
可是车夫骗不解人意:“主子,到了。”
王翕忙掀帘出去,只扔给他一句“谢谢”。
傅玉书怅然道:“走罢。”
车夫得令,调转马头悠悠驶马离开。
王翕瞧着马车渐成小点,才收敛自己的欢喜回府去。
自是先去看了姑母,姑母王氏瞧见她没受损伤,脸色红润,悬着的心才完全落回原位。
“我这几日日日跪求菩萨保你平安,抄的经也烧了不少,总算你平安回来了,翕儿啊,苍天有眼啊。”王氏抱着王翕的头,王翕向来抗拒,这回也默默受了,她感受到她的姑母是真的爱护她,即使她不爱姑母这样拜佛参神逃避世俗的方法,但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不愿面对世俗,她也可以理解。
王翕拍拍姑母的背,以示安慰。她心里却在想,傅玉书约莫便是她生命中的神佛罢。
从姑母处用了午饭回去,王翕却发现自己的小院被人收拾了一番,不但没有积灰,反而亮洁如新,比她在时还干净整洁。王翕翻了翻桌上摆的整齐的书,都是自己之前还未看完的,恩,这个田螺姑娘倒很明她心意。
谢无疾必然没有这份心思。
那便是……
她本准备关上房门,却发现谢亭林正站门口。
“你走路不带声啊大哥,”王翕吐了口气,“吓我一跳啊。”
“吓你?”谢亭林进屋,径直坐在她的椅子上,冷哼一声,“你若能被吓,那便不用我这许多费心了。”
王翕一头雾水,关了房门。转身看谢亭林,他却将目光落在她散落在桌上的书上。
她率先打破这份尴尬:“大哥怎生先下学回来了,如我没记错,今日下午还有骑射课。”
谢亭林道:“我与夫子的骑射技艺相差无几,上与不上,没有区别。”
王翕忙假装谄媚道:“是是是。”
她却话锋一转:“这里是我的小院,有你没你,却大有区别。见到你呢,我就想起我那死去的忠心仆人翠镶,想到她呢,我就想到你利用她来监视我,想到你利用她来监视我呢,我就想到我还傻乎乎地教她读书习字明理,想到这一层,我就又想到,我教她这么些本事,她倒全用来对付我了。你说,这个小院有你,多了什么?”
谢亭林忙辩驳:“不是的,翕弟,你听我说……我从未让她监视你。”
王翕点点头,表示自己很有耐心听下去。
“我只是,时常向她询问你的事。”
王翕冷哼:“譬如,我今日看了什么书,我今日见了什么人,还有,我身上可疑的事。”
谢亭林无言,这些他确有问过。
“那你何故叫她烧了那副画?”王翕怒道。
谢亭林见她这副模样,脸色也冷了起来:“怎么,翕弟被妖孽蛊惑?这样的物事烧了便烧了,是为翕弟着想。”
“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那这还不是监视?”
他愣住,原来他自己以为的保护和关切,是监视。
王翕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若在平日他定会笑她看戏太多,可是现在,他一句多的话也说不出,他只觉心口堵堵的。
“王翕,”谢亭林垂下眼帘,将悲伤敛起,“我要走了。”
“不送。”
“我要离开陈让。”
王翕沉吟片刻,还是问他:“去哪儿?”
谢亭林听她问他,心中燃起星点火苗,抬眼定定看她:“我也不知道。但是以后应该是不会回谢家了。”
谁知王翕却回他:“我尊重你的选择。”
谢亭林心内吐血,但他还是不死心:“你真的便不知我的心意?我……”
王翕挑眉,止住他的话:“我知,我一直知。只是有些没有结果的事便不必说了。你我都是男子,我也不好此事。”
“那你那一日说的,那一日说的……”
“都是骗人的。”她的声音飘忽,“只是为了敷衍谢无极罢了。”
谢亭林却不信,哑着嗓子问她:“那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那副画像?甚至……那么喜欢那副画像上的男人?!”
原来,不是非此道好者,而是,根本不爱他而已。
王翕瞪他:“我哪儿喜欢了?!”
说完她方觉察出自己的失态,才正色道:“大哥,弟方才失仪。”
“失仪?”谢亭林的声音慢慢沉下去,“我倒是希望你对我多失仪才好。”
王翕愕然,她好像一直不太明白这个她不认可的表哥。
他何时变成这样?这样低落,这样卑微,这样……喜欢她?
“虽则短时间内我没有办法带走你,但是将来我一定会带你离开陈让。”
王翕却觉得莫名其妙:“不用大哥说,过几年我积累够之后会尽力科考离开陈让的。”
“那么……”
谢亭林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是坚毅无双:“……我一定会找到你。”
王翕向来擅言,这一次却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目送他彻底离开,她才不可置信地吐出一句:“这哥们儿,中我的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