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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1— ...

  •   车停在警务处楼前广场。车窗降下一半,夜风吹着小雨。

      每次接展耀回诊所,伊芙琳都要吸半支薄荷烟。

      她说有时候,是警察,就不能是病人。这半支烟里,疑问要沉淀,恐惧要冷却,疼要捱过去,有话,等烟熄了才可以说。

      烟吸了一半,伊芙琳没有捻灭,她把它架在车窗和窗框的间隙。展耀看着它,直到烟色淡尽,车里只余下落雨的味道,才开口。

      展耀说,赵爵在青屿隧道和救援者交接的时候,说我是创伤后解离性记忆障碍。我记得,你也和我说过这个词,PTDA。可是你说,病理证据不足,仅凭症状无法区分,而且临床角度,PTSD和PTDA的区分意义也不大。

      伊芙琳有点意外,她说,其实,PTDA不是病症,它更像一种记忆法,或者,记忆游戏。

      那是冷战时期,克格勃训练探员的方法。为了对抗精神诱导,守住秘密,在向敌国渗透之前,用催眠消除记忆,结束的时候,催眠者会和被催眠者约定一个词语,或者,一组数字,他们把它叫做,光。

      光?上帝说,要有光?展耀重复着。

      是的。只有看到“光”,封存的记忆才会被照亮。

      伊芙琳说,后来冷战升级,训练更严苛,探员要用药物自行消除记忆,还要细微地感知起效时间,在那一瞬间,记下词语、数字——“光”,药物作用时间从数月到数年不等,随着人体代谢,“光”会最先复苏,记起“光”,就会记起一切。

      你是说,赵爵在催眠的时候,和我约定过“光”,所以他不用分辨,就知道我的症状是PTDA?展耀问。

      伊芙琳目光肯定,可是,摇了摇头说,太冒险了。催眠是意志力的较量,催眠者也有失控的时候,尤其是,被催眠者和他息息相关,想做到万无一失,他和你,至少在那一刻,要心无旁骛、势均力敌才行。

      展耀说这难道不矛盾么?势均力敌,就不可能被催眠。

      也不是不可能。伊芙琳说,我想,他在对你催眠的时候,完全相信你,而你,也完全相信了他。

      展耀想辩解,却说不出口。

      也不是没学过犯罪心理学,也不是不懂心理暗示,三年前他会被赵爵催眠,甚至更像是和赵爵共谋催眠了自己,也太……不专业了。

      伊芙琳握他的手,在手心轻捏了捏。她说,我们不回诊所,带你去个地方。先睡一会。

      那是上了年纪的女子,艺术家般的手,瘦修而柔韧,像一挽古藤。知觉又持续了几秒,展耀睡着了。

      车灯拂开小雨,离开了广场。

      半在梦里,展耀把没有对赵爵说,不能对白羽瞳说的话,说了出来。

      他说,开枪的沈巍,让他想起了赵爵。

      展耀说,沈巍的样子,赵云澜的反应,他都来不及看清,顾不上分析,那时他不是一个侧写者,甚至,不是一个警察,可是,他知道那颗子弹有多重。它和赵爵朝他开的那一枪,一样的滚烫,一样的冰凉。

      是夜,是雨,车曳着尾灯,无言地开着。

      伊芙琳轻握着展耀的手,手心是潮湿的。

      伊芙琳说,只是记起还不够,你要看清它,看清你自己。

      她转眸,展耀没醒,眼角有泪光,但是,很平静。

      没记错。三年前,左肋那一枪,是赵爵开的。

      拔枪上膛,抬手瞄准,扣下扳机,行云流水毫不迟疑。

      展耀一直觉得,赵爵当过军人,秘密荒岛上训练的那种。但是,从没捉到过什么端倪。那是他第一次见他开枪。他在警察学院见过不少枪法好的,比如白羽瞳,姿势像电影里那么标致,考试绝不打满环,只打9.9环,十枪都是9.9环,那是技术极限,是范本。可是那时,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枪法”。赵爵的枪,像他身体的一部分,像他意志的一部分,真的,例无虚发,真的,杀人。

      展耀记得,身体下坠的时候,赵爵迎面抱住了他,他的手掌来压他的弹孔。

      好多次,他像个孩子离不开父亲那样,从身后搂住过赵爵,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也从没收到过像样的回应。那是他们只有一次的,面对面的,真正的拥抱。

      展耀看清了那时的自己。

      醒了,窗隙吹着雨后的山风。

      是尖沙咀天文台观景台,伊芙琳倚在车头,望风景。

      展耀下车,踱过去,和她并肩。

      山,海,灯火。明灭,寂静。

      车头放了两支酒杯。伊芙琳在等着。

      她俯身,拎起一瓶杜松子酒,朝展耀晃了晃。

      酒浆落下来,一人半杯。

      展耀注视着,终于忍不住说,什么医生啊,怂恿病人沾酒精。

      伊芙琳一笑,把他那杯兑到她这里,一大半。

      你只许喝一口,剩下都是我的。

      她举杯,展耀把杯沿在她的杯壁上轻碰了碰。

      饮了几口,伊芙琳问,身体的疾病像一场战争的话,精神的疾病像什么?

      展耀目光向远,想了想回答,爱情?

      伊芙琳又同他碰杯。

      过了一会她说,你杀不死它,有时候,你宁愿它杀死你。

      两个人沉默许久。

      展耀说,创伤后解离性记忆障碍,PTDA,赵爵是故意告诉我的。

      你觉得,他在炫耀?伊芙琳问。

      或多或少。展耀说,一个人设计了一座迷宫,许多人走不出来,他会得意,可是,所有人都走不出来,他会失落,所以,他同时设下了路障和路牌。他让我知道了PTDA,你让我知道了“光”,这一切,就像迷宫的一道道关卡,所以我觉得,他在催眠中和我约定的“光”,也在有意无意的时候提示过我了。

      伊芙琳若有所思,徐徐地说,既然是迷宫设计者,也许你们的“光”不是词语,不是数字,是更复杂的什么。

      忽然想起什么,她笑了。

      问你个问题,假如,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你会问他么?

      展耀点头。没有犹豫。

      恢复那六年的记忆就能阻止拉辛之诗的话,我会问他。

      不过,有件事我想不通,假如我的记忆里有赵爵想隐藏的秘密,展Sir不会限制我和他接触,还有什么是展Sir和赵爵都不想让我记起来的?

      伊芙琳摇头,她扶在展耀肩上。

      你要相信,在这件事上,展Sir只是一个担心过度的父亲。

      担心到停我的职?

      你对展Sir有偏见。

      伊芙琳无奈。

      最后,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那时重案组三剑客,展Sir白Sir还有包Sir,注意到犯罪心理分析比别的警察都早,展Sir当上行动副处长之前,就在为警务处物色犯罪心理学顾问了。如果不是赵爵调离警务处,我这个顾问的位置,本来应该是他的。陪你读完犯罪心理学博士的,也应该是他。

      翌日晨,处分令上了警务处公告栏。

      特殊犯罪调查组协调失当、行动失序,白羽瞳、展耀停职一个月,以示惩戒。

      末尾追上一句,因嫌疑人在逃,同意停职暂缓,保留处分意见。

      展耀在警务处大厅来来往往纷纷纭纭中,收到了伊芙琳的邮件。

      绕线封蜡,右上方橙色标记,二级密件。

      送件人一离开,伊芙琳就来了电话。

      她说,病人失去记忆不能自主恢复的话,医生不能给予任何暗示,因为治疗一旦失控,也许会引发其他病症,不过,事关拉辛之诗,我想为你违反一次守则。

      邮件里是你进重症监护室当天的血液化验报告。我们检测出十几种精神药物成分,有的成分甚至从未见过,我们怀疑,三年前,拉辛之诗在用你做某种实验,或者,你在用自己做某种实验。

      伊芙琳说,我完全相信你。你了解你的病,也了解你自己,你是你的病人,也是你的医生。

      你是不是都没注意,昨天你见了赵爵,手已经不抖了。我很骄傲,他,应该也很骄傲。

      (提示:吸烟有害健康

      请勿酒后驾驶)

      (注: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创伤后应激障碍

      PTDA,Post-Traumatic Dissociative Amnesia 创伤后解离性记忆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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