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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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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展耀以浸会大学犯罪心理研究所助教的掩护身份留在赵爵身边,到赵爵被捕,一共是一年零九十三天。
一直下雨,赵爵开始一天一天老去,像远行了大半生,终于肯停下,早年的旧伤回来缠他,那时他消瘦,少食,只是双眸还更澄定分明。
大榄惩教所门口有棵大枫树,晚钟一响,展耀就倚在树下等着。
那是劳役犯人下工、教官交班的时候,日子一久,铁栅那边来来去去,不说不问,都知道等的是谁。
有人等了,托赵爵替班的就少了。食堂里端着盘子遇上他,还会攀谈几句。
他们说,见过学校门口等姑娘的,没见过惩教所门口等老子的。父慈子孝。
赵爵必定只答两句话,不厌其烦。
他说,学生。关门弟子。
人们乘着谈兴,仍不改口。
一个说,我去观音山拜拜,能生个这样的孩子么?
另一个说,你得上辈子就拜。
赵爵推着单车从晚钟里走出来。
落雨,就抛给展耀一把旧伞,他踩着单车,等他跳上来,载他回那栋老房子,一把伞将将遮着两个人。
不落雨,就扶着车把,顾自往前走,他步子快,展耀不追一步,也不迟一步,只在他身后。
偶尔,他站住,侧身望着,等展耀跟上来。有点恼。
他说,我都在惩教所了,你还要看着,累不累?
展耀说,是你说的,我有病。妄想症,跟踪狂。病人得有病人的样子。
赵爵记起来,还真是他说的。
这样就是妄想症了?
那什么样?
两个人隔了五步远,赵爵把手伸给展耀,他说,教你。
他朝他走过来,只差一步的时候,他捞过他的手,牵在手里说,这样,才是妄想症。
那只手在他手心,像一只雪天的小鸟那么冷那么安静。
他一手牵着他,一手扶着车把,一巷夕阳一巷单车碌碌。
他想真是授徒不善,展耀有妄想症,连他也传染了。
小树在巷子里等着。
他看过那栋老房子二楼的千叶莲华,他蹲在青砖上,握着小石子,摹着记得的样子涂涂画画,听见风吹草动,就奔去巷口打望。
远远瞧见了两个人,就丢下小石子,跑到老房子门口。
展耀找钥匙,开门。
单车支在墙边,赵爵抬头,恰是夕光余红,落了一窗一院,他立在墙外,看着老房子。
门一推,小树一溜烟钻进屋里去了。
展耀回头望了望赵爵,留下半敞的门,让他想起,家,这个字。
因着这个字,他姑息了展耀,也姑息了自己,又隐隐觉得,这个家的记忆,有一天还得由他亲手拔除。
数独游戏,是展耀教小树的。
那时小客厅角落里摞着旧报纸,小树瞧见副刊上一幅一幅数字格子,绕着它左看右看,琢磨了一整晚。
展耀没说游戏规则,只把报纸铺在地上,同小树对坐着,填给他看。填了半幅,小树就懂了。
展耀把那摞旧报纸解捆,从头到尾找了一遍,裁下好多数字格子给小树。
第一幅,小树填了两个小时,后来,一天比一天快,比展耀填得还快。
于是展耀说,小树,你来说,我来写,说不出那个数字,动作也可以,图画也可以。
有时候,赵爵站在书房半掩的门里望着两个人。
展耀说用过的动作不许再用了。展耀说同一个数字你上次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展耀说猜不到了不猜了。
哄骗得小树走投无路,就给展耀念诗。
他念,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琅琅十几句下来,展耀忽然问,诗人的名字叫什么?
小树磕巴都不打,说,赵爵。
有什么塌下来的声音。
两个人愣了一秒,冲向书房。
梯子竖在正对壁炉那架书的中间,书落了一地。
赵爵是跌下来的,半边身子撑着,终于有那么几分退休警察的样子。
小树一扭头,取药箱去了。
展耀知道,赵爵旧伤犯了。伤在背上。冷,晚春了,还披着冬衣。疼,左肩抬不起来,好像,左手也使不上力。只是他不肯说,他也不能问。
展耀让着退休警察的执拗,故意没扶他。
他俯着身子把书拾起来,十几册,影印的,厚重。
展耀有点生气。他在找书,却不叫他。
他掸好书页,抚平折角,摞在小沙发边,又看见画,一半打了捆。
忍了忍,终于说,赵爵你干嘛呢。
赵爵半卧在地板上,伸手,要他拉他。
展耀站了站,那只手没收回去。
他半蹲下来,把赵爵的手臂绕在自己肩头,担起他。
梯子离小沙发不过三两步,赵爵倚着他,好像动也不能动。
展耀想,他没那么疼,他只是在让步。
等坐下来,才在灯里看清了,赵爵额上都是汗。
小树捧来药箱,搁在门口,扶在门边觑了一会,跑了。
赵爵有好多旧伤,可是,没备着什么药,药箱里只找到半瓶樟树油,还过期了。
展耀滴了几滴在小碗里,酒精灯煨了一会,辛辣、清苦味,漾满了书房。
赵爵阖着双眸,听着展耀在身边走来走去。
梦话一般,他说,不是在做从创伤记忆到犯罪标记的定向分析么,你的权限不够,在国内查阅不到核心案卷,基础资料都不过关,我给你找几本国外的案集。
等了等。展耀没回答。
赵爵又说,我想,把画迁到二楼去,那一角空出来,支一张小床。把壁炉清一清,天冷了,就烧起来。你晚上在这儿,读书、写论文,安静、暖和。
他没有睁开眼睛。展耀正望着他。
那张脸在灯下,有点倦,有点苍白。那个人,独个熬着冷、疼,操心着有的没的,还唠叨,一下子那么平凡。
展耀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小树裹着毛毯蜷在沙发里,眼睛闭紧了,睫毛一颤一颤。他没睡着,竖着耳朵,向着书房。
展耀没揭穿他,轻手轻脚踱开了。
他烧了水,找了干净衬衫,又踏进书房,拧了热毛巾,擦拭赵爵额上颈上的汗。
他蹲在小沙发前,解了赵爵的衬衫,又投了一把毛巾,敷在他左肩上,开始数落他。
展耀说,我在哪儿读书、写论文,都安静、都暖和。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年纪,上攀下攀的,这胳膊这腿都是孤品,摔坏了赔得起么。
他往小茶几上一坐,抱着臂,看着他的孤品。
赵爵抬眸,说,嫌我老了。
展耀说老了就老了,有什么大不了。
他想,完了,说错话了。退休警察一犯旧伤,多愁善感,还矫情。
赵爵目光很是责怪,言语却没什么脾气,他说,你把我当老古董一样守着,我怎么能不老。
展耀将错就错,目光向着未系拢的衣襟,回了一句,那么多历史遗迹,可不就是老古董。
反了你了。赵爵说。
展耀听说浸会大学有位花木匠师,农林教授、医药世家,就逃了实验,去培花苗、修草坪,同他换一剂疗愈旧伤的方子。
老教授从眼镜上沿打量他,说,我也有个儿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我生日都不记得,你还知道他的伤什么时候疼。长叹一声又说,真是比不起。
展耀怔了一下,马上说不是,他没那么老。
老教授摇头,找了个台阶坐下,专心开药。
药方交给展耀的时候,老教授说,为这份孝心,你下次带他来,我保准把他医好了。
整个夏天,展耀守着赵爵。
他走过了许多地方,没名字的窄巷、不起眼的小铺,攒齐了花花草草、瓶瓶罐罐。
他一边熬药,一边翻《洗冤集录》,悟出许多偏方。
他用赵爵试药。
药汁、药膏,凉的、热的,敷的、裹的,伤痕深深浅浅,让他涂涂抹抹,好像一道浓油赤酱的大菜等着下锅
赵爵由着他。天逢阴雨就一茬一茬从骨头里长出来的疼,让他一整治,那个夏天,就真的没怎么犯过。
展耀一直惦着赵爵那句“嫌我老了”,只觉得亏欠了他,好像是他来了,才催得他老了。
他说赵爵,你等等我。
我不怕你老,我怕,我不在的时候,你轰然老了,我追都追不上你。
赵爵敷了药,半披着上衣,坐在书房地板上,像个论道的夫子。
他就着一身伤,给展耀讲心理暗示。
他说一开始你看到的是伤,假如我告诉你,伤是怎么来的,你再看它,就会附着你的想象,我可以从你的反应里,看到你的偏好,你的过去,还有,你的弱点。所以,心理暗示,是用我的一部分,换你的一部分。我用来和你交换,我得真有才行,得是真的才行。
赵爵一处一处给展耀讲他的伤的故事。
年月日,风雪雨,是什么战场,有多少兵力,是攻城,是渡水,是刀是箭,还是狼牙荆棘。一千年前的伤,一百年前的伤,二十年前的伤,在他的故事里一样的椎心透骨,一样的鲜血淋漓。只有一处没讲过,就是背上的枪伤。
赵爵说,一个故事埋在心里不会成真的,只有不断地饲养,它才能成活、长大,有血有肉。它会融进你的生命,化成你的一部分,那时候它就不再是故事,他在你的记忆里发生了。它和你越不可分,你的心理暗示就越有力。
夏深了,夜降得迟,灯忘了亮起。
展耀坐在赵爵对面,目光穿入半明半昧,投向那副身体。他一遍一遍默记了他的伤的样子、坐标,像一幅地图,山峦、湖泊,旱季、雨季,他的生命的历史地理,他全摸得到,闭着眼睛也能描画出来。
不止一次,他肖想着有一天,他们会结合,他的伤都是他的,疼都是他的,那副身体,故事是他的,老去是他的,瘦了胖了冷了热了都是他的。
风吹树梢,窗吱呀摇响,壁炉前那一小片夜色暗下去,展耀起身,掩上窗,雨就落下来。
他以为赵爵睡着了,轻踱过去,取下浸了药汁的纱布,替他扣好衣襟,又在他肩上覆了一条薄毯。
这个人眉目匀停,鼻梁笔直,唇角端严,日间不敢久看,睡着了,才发现那些轮廓平缓宁静,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皱痕。他气息绵长,拂得展耀想笑。
蓦地,赵爵抬眼,展耀浑身一凝。
赵爵说,你还在。
展耀让那目光一灼,疼。
还好,是夜,有雨声,也有树声。
他说,老古董,不得守着么。
好了。赵爵回答。
他赶他走,却并不执意。
不知为什么,一落雨,这个人和他之间的禁区就没那么森严。展耀不退。
他又摔了怎么办?
他要睡了。出去守着。
他寂寞了怎么办?
他活得比你久,没你就寂寞了?
他想我了怎么办?
静了一下,赵爵说,看书去。
展耀站起来,走到门口,等了一步。
赵爵说,早点睡。关门。
展耀踏出书房。没离开。落地灯亮着,他清醒了一点。
门那边寂静着。几秒,很长。
展耀听见赵爵说,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又推开门。
落地灯的光亮照进书房,赵爵正望着他。
展耀立在那目光里,门向身后掩去,那道光,一寸寸隐去。
赵爵说,坐过来。
展耀坐下来。两个人相对着,只隔了一步远。
赵爵欠身,双手扣住展耀的手腕。前警察,手上力道很韧,不容他挣。赵爵一拽,两个人一下就越过了那一步。
赵爵的手心微凉。展耀屏息闭目,他想,他一定摸到了,他的脉搏发烫。
赵爵没松手,他开口,言语平淡。
他说,身体关系,真切鲜活,可是,会磨灭,会穷竭。舍弃它,绕个远路,可以走得久一点。我们只能选其一。
赵爵说,你来选。
无尽的词语从心里往上涌,找不到一句话能完整地说出来。
回答却只是镇定,展耀说,不划算。一个所得可见,风险已知,另一个,本身就是风险。
赵爵说,你在预设我的答案。
展耀说,你没有答案么?
赵爵说,没有。
他说,赵爵是一个凡夫俗子。他也有下不了决心的时候。
展耀说,他也会失望。
赵爵说,他怕你会失望。
他抬手,抚住展耀的脸颊,拇指抹去他的眼泪。
展耀都不知道,自己在流泪。
赵爵说,只要你想清楚了,都可以。他会信守约定,然后,会遗憾。但是,不会失望,也不会后悔。
无论如何,都会遗憾么?展耀问。
为无法兼得而遗憾。赵爵说。
展耀探过身来,搂他的脖子,不许他再说。
赵爵还是说下去。
他阖眸,额头轻抵在展耀的额头上,低声说,凡夫俗子,都是贪心的。
雨下了一夜。
展耀从书房走出来,依在门畔,揽膝坐了一夜。
那时说不清涌不尽的难过是为什么,他直到好久以后才明白。
赵爵和他约定了永久,像一场永久的别离。
雨一停,展耀就回了学校。
他在实验室泡了三天两夜,第三夜,像一条搁浅的鱼一样,想那栋老房子,和里面的人。
末班车早过了。他搭了一趟夜车,又徒步了两个小时,在天亮之前回到了那里。
展耀进门的时候赵爵醒着。
老房子暗着,只书房门下透过一线光,展耀靠着墙望了一会,才仿佛又能呼吸了。
清早,像平时一样,清粥小菜,三只荷包蛋,一笼巷口的素菜包。
小树小心地喝粥,不时悄望展耀一眼,低头,唇角就要扬起来。
两个人一人夹了一只荷包蛋,添给小树,在碗边遇上,都不退,两只荷包蛋落在小树碗里。
小树抬头,向两个人一人投了一瞥,一脸不懂。
赵爵把余下那只荷包蛋夹到展耀碗里,小树才放下心。
展耀斟酌了一下,把走了一夜盘桓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还是觉得,不划算。
他问赵爵,你说的久,是多久?
赵爵看了看竖起耳朵的小树,答得言简意赅。
你再讨价还价,这交易我不做了。
展耀头也不抬。手边那一碟,雪菜拌豆腐,他盛了一匙,在粥里搅着,说,你不做能怎样,横竖都是我的。
赵爵说什么就是你的了。
展耀答,荷包蛋。说着,在他夹给他的荷包蛋上咬了一口。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赵爵教展耀和小树画画。
小树画静物。展耀画小树。
画人像,展耀在警察学院学过。那期刑事侦缉课,有个教官攒了几百张通缉犯入狱照,逼着他们画了两年,后来,那拨学生就练成一门绝学,嫌疑人的脸只要看过一眼,就能画得八分像。
展耀仗着这点底子,窗边立了十几分钟,在赵爵的旧事件簿空白页上,勾出一帧钢笔速写。半侧面视角,小树、画架、静物,都在画中。
那时赵爵坐在小树旁边,小树画几笔,瞅他一眼,才又落笔。
展耀没画赵爵。他从窗上反光里望他。他觉得,这个人只能看不能画,一画,就不像了。
正出神,赵爵踱到他身后,看着那页速写,说,你能画的,美术生也能画,要你何用?
展耀想说,美术生画人,我画嫌疑人,当然有用。
赵爵没给他争辩的机会,他说,你是警察。哪个嫌疑人会坐在那儿让你画?
他的手从展耀身后揽过来,握住展耀的手和他手里的钢笔。他望了小树一眼,只望了一眼,翻开一页空白,落笔。
他说,你在见到嫌疑人之前,见到的是犯罪现场——他的作品。你在认识他之前,认识了他的心。你把他的心画成别人都可以辨识的样子,你的画可以是脸、是手,可以是一个背影。你至少要画出三幅——他在人群中的样子、他独自一个人的样子、他犯罪一刹那的样子。你可以画得不那么像,但是看过你的画的人,一定能认出他来。
小树听得半懂,扭头看了看两个人,又看了看静物,一只咖啡杯,几本书,他不吭不响,在画上又描出一弯小小的月亮。
线条淌得很细很缓,赵爵画小树的眼睛。是两个人初见小树那天,他捧着那碗牛肉面,喝汤的间隙抬起的那双眼睛,害怕、羞怯,一半是敌意,一半是感激。
展耀听得不怎么专心。他想,赵爵要是在警察学院当教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他着迷。
赵爵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画了,可是,没松开他的手,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待了一会。
然后,赵爵波澜不惊地说,二楼档案室,未结案那一架,所有嫌疑人画一遍给我看。
那一架未结案,终于没有画完。
秋天,展耀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实验室。回来过几趟,赵爵都在惩教所值班,是听小树说的。
赵爵知道,日子的中断,和那几个月新闻里报道的自杀事件有关,他不能过问。
展耀画的嫌疑人,卷立在书房一角,赵爵把它铺开,一幅一幅地看。
有一幅不是人像,是一座桥。
日落桥。桥下淌着江水,桥上停着单车。
本来,有两个人扶着桥栏,可是,展耀没画。
那也是夏天,赵爵的第一个学生,关门弟子,他教他的第一件事,是负重奔袭。
那年展耀大四就快毕业,小树还没来。日子过得真快。
赵爵绕道去看过,桥面修缮了,江边竖起一架摩天轮。
画里那座桥,成了一处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