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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偶尔清闲,展耀就去圣约翰教堂广场写生。从午后到暮晚,画人,也画风景。
赵云澜也去,揣一把亚麻籽,一支棒棒糖,喂喂鸽子,扯扯闲篇。
他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低着头,一步踏住一块格子砖,走得深思熟虑,一笑却像个孩子。
鸽子都喜欢赵Sir,见他来了,成片成片振羽,向他脚边扑扑楞楞,咕咕着走来走去。
赵云澜蹚着鸽子,一小撮一小撮拈着亚麻籽,远远近近抛着,这儿那儿的催着几只瘦的笨的捡漏。
等一只一只鸽子都啄到了食,他才说,三合会一个月死了三个小头目,都是自杀,上了社会新闻,上头听说警务处有一个组,专门调查自杀,就并了案压过来,发了话,要“摆平”。
展耀把水彩蘸到色盘上,薄黄烟紫苍灰。他没抬头,说,知道特调组组长本行专治三合会,生怕落不到你身上。
可不。赵云澜一摊手,对着鸽子抱怨,一问话,几个管事的都是老相识,还是那副德行,难缠得要死。一翻旧账,上个月还死了两个小混混,也是自杀。
展耀望了望天色,起风了,云在走。画里的教堂半是淡青的轮廓,半是留白,他在等光。
赵云澜半蹲下来,双臂一舒,哄得群鸽向他合围,见他手心一张,并没藏着食物,又忽闪着翅膀,往他肩上领上落。
赵云澜望了展耀一眼,仍向着鸽子问,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展耀说有云又有光,是教堂最好看的时候,就这几分钟,过了就画不成了。他调好深浅,开始铺明暗。
赵云澜面朝着教堂坐下,双手撑在两边,沐在云和光里。
他说好,你画,我说。你在大榄惩教所志愿实践那几个月,做过赵爵心理援助的记录人,黎九一这个名字,还有印象么?
不止有印象。展耀没停笔。色在水中晕染,砖墙的冷,天光的暖,一重一重淌开。画不等人。
他说,黎九一,鸿心二当家身边的打手,故意伤害罪,刑期三年,释放应该有一年多了。
展耀说他记得,那个人眉眼如豹,颈侧有一道很险的刀疤。那个下午,整整两个小时,赵爵没有说一个字,犯人的声音,鹰隼一样在室内盘旋,谩骂、嘶吼,言语杂乱污秽,根本无法记录成文。
犯人押走以后,展耀逃到门外,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赵爵拾掇了一室狼藉才走出来。他在展耀面前站了片刻,问他怎么记录的。
展耀忍着干呕,眼圈都红了,他说,边缘人格、暴力倾向。
赵爵向走廊尽头望去,说,他有自洽障碍,渴望剧烈的感官刺激,这样的人,要依赖他人的反应来感知存在,独处会让他陷入极度焦虑。在无人的地方待上半天,他会自残。
上个星期新闻里说,这个人在闹市中自尽。只是一条简讯,没有画面,展耀却觉得狰狞,还有莫名的,危险的预感。
赵云澜剥开棒棒糖,逗引着鸽群来啄。
他说你还是暗子的时候,一周向展Sir交一次报告,后来暗子点亮,我成了你的上线,你的资料都在特调组存档。幸亏我未卜先知,当初废寝忘食,把你记录的四十七个犯人挨个儿认了一遍,这个黎九一一冒出来,我就灵光乍现。
大榄惩教所。这几个字在展耀心头一荡。
果然赵云澜说,一查,五个死者都在大榄惩教所待过。
他叼了一会棒棒糖,没等到回音,侧身一望,展耀也望着他。
赵云澜一脸得意,转回身去,背对他,把棒棒糖向半空挥了挥说,放心。
他说,沈Sir在惩教署的数据库打下了埋伏,这几个人的监押记录,只要有人查,是谁,在什么地方,我们都能知道。
展耀说,大榄惩教所的教官犯人会记得的。
赵云澜啧了一声。
都担心傻了。你要是管事的,你的犯人一放出去就自杀,你会上报么?就算上报,绕一圈不还得落我手里?
后脑勺都写着天衣无缝。
钟声一响,有鸽子飞过钟楼。展耀顾不上反驳。日色就要淡去,返照在塔楼廊柱窗棂上,一道道流瀑一样的高光,他换着几支笔刷,追着天色,宽宽窄窄,深深浅浅,画上的光影,像大风里的山火,错落地燃起来。
警察的专长是揭穿,不是掩藏,他知道,赵云澜心里并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
赵云澜吮着棒棒糖,出神了一会,说,我们查监押记录,还有别的收获。
不是五个,是十二个。之前还有七个犯人释放之后自杀,有拾荒的、打杂的、开计程车的,还有没人知道干什么的,都是小角色,死活没谁在意,无声无息的,人就没了。前后都算上,恰好就是赵爵在惩教所这十年间的事。
停顿了一下,他问展耀,明白了?
鸽子不见了,光在褪去。展耀换了两支笔,一白一灰,在钟楼前点了几羽,把鸽群在钟声里飞去的样子,留在了画上。
他说,从前,拉辛之诗是有目的地搜集,有选择地测试,对象必须隐蔽,所以时间、地点、身份毫无规律。这次不同,他们只选三合会的人下手,就是想上社会新闻,想让特调组找到大榄惩教所,找到赵爵。
赵云澜盘膝向着天光落去的地方,像是自言自语,他说,赵爵只是在替拉辛之诗搜集犯人的心理数据么?
一句话搅在棒棒糖里,说得含糊,可是展耀听清了,他盯着赵云澜的侧脸。
你怀疑他?
赵云澜沉默了一下,不嚼了,他把棒棒糖捏在手里,分明地说,他有诱导犯人自杀的嫌疑。咱们得做最坏的打算。
展耀不说话。
赵云澜扭头,一瞧他的样子,就笑了。
怎么了,不信我?
展耀说不是我不信你,是展Sir不信赵爵。
展Sir不信,你为什么信?
那你为什么信?
赵云澜一纵身站了起来,鸽子的翅膀,一片一片拍打起来。
我信不信都不重要,上头说的是“摆平”,又没说“查清”。
还余下一小捧亚麻籽,他抛了几把,往远处走。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赵爵的过去?展耀问。
赵云澜回头,笑得有点欠揍。他向他喊,见习生,爱情,要盲目。
仿佛怕展耀太盲目,这人走远了又兜回来,棒棒糖点着他说,你不许擅作主张单独行动。万一情况紧急,找不着我,就找沈Sir。
三天后,实验室闯来几个警察,为首的人高马大,一身杀伐之气,一亮警员证,楚恕之。
展耀?他问。
是。展耀说。
这个人他见过,刑事情报科,沈巍的手下。
现在怀疑你非法获取和滥用警队加密案卷,这间实验室我们接管了。
楚恕之晃了一下搜查令,五六个警员踏进来,拎着证物箱。
你,跟我走。
楚恕之说完,跨出实验室。展耀跟在他身后。
他们没回警务处,一路上没说一句话,车下了高架桥,穿过数个街区,拐入一条僻静的小路,泊在一间咖啡馆外。
地方不大,桌椅一眼都数得过来。
掌柜上了年纪,楚恕之打了声招呼,回头看了看展耀,上楼。
楼上是书室。书架凑得近,一架一架都是满的,过道才够人一个转身,尽头是安全屋。
楚恕之立住,展耀关了电话,交在他手上。
楚恕之把电话揣进大衣内侧口袋,手掌按住书架隔板下方,一声轻响,整架转开一道入口。
还是书室,四面书架,一角有落地灯,灯下扶椅、茶案,起居室模样。
沈Sir倚着侧面那一架,翻着一本推理小说,在等展耀。
楚恕之目光指向扶椅,等展耀坐在那儿,他才出去,合拢了门。
展耀四下一顾,瞥见有一面书架敞开了一隙,才知道里头还隐着一层。
沈Sir把小说放回架上,推开那一架走进去,回来时,端了两杯咖啡,一杯给展耀,他坐在茶案上,侧对着他,浅啜了一会。
实验室的系统安全屏障有入侵痕迹,有人窥伺你的实验结果,日子不短了,可是,你没报告。沈巍说。
展耀没说话。
你的嫌疑人语料分析样本是从我们数据库零区采集的。为了引起拉辛之诗的兴趣,故意这么出格,你想步赵爵的后尘?沈巍说。
我想为他们所用。展耀说。
沈巍把咖啡杯搁在一旁,望了他一会,说,拉辛之诗不是三合会,卧底不是万能的,你,也不是合适的人选。
赵爵不是警察了,无论他有什么意图,和拉辛之诗是什么关系,我们都不能让他单独对付他们。展耀说。
沈巍笑了。
你以为你能对付?
我有赵Sir,还有你。
赵Sir不会同意。
所以我才只和你说。
沈巍沉默。
展耀说,他们本来就在刺探我的虚实,正好你抓了我,他们要重新衡量我的利用价值,我们不如往前多走一步。
沈巍猜到他在计划什么,他说,不行。
展耀想,自己急于求成了。
他静了一会,从容下来,才说,赵爵手里有拉辛之诗的把柄,他们在要挟他,他不归附,他们就把他逼成教唆自杀的嫌疑人。赵Sir一面要调查,一面要打掩护,会很被动。
沈巍也静了一会,他说,你在赵爵的事上不够客观。也有可能,他就是教唆自杀的嫌疑人。也有可能,他手里不是拉辛之诗的把柄,而是他和拉辛之诗的共同成果。
展耀说,我也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有和他站在一起,才有那个资格。
差点忘了,他是赵爵的学生。沈巍也说不清,是哪一句话,几乎动摇了他。
他站起身来,走出去,那面书架闭合之前他说,你和我,都再想想。
沈Sir办公室的灯亮了一夜。
楚恕之守到天光微明,下楼扒拉几口早餐,打包两只三明治一杯清咖啡,顺路往特调组溜达了一圈。
满眼的东倒西歪,只有新来的老幺,连天呵欠死撑。他把人拎出来问了几句,小伙叫长城,答话不怎么利落。他走时,把一只三明治揣在他手里。
楚恕之敲了敲门。
门开着,沈巍抬头,目光在问他。
楚恕之把早餐搁在桌上,说了一句,没回来。
他说,打听过了,祥隆不是有个小头目自杀么,前天头七办丧事,从三宝街过,长兴的人嫌他们晦气,搅坏了生意,两伙人三百来号干起仗来。赵Sir去平事儿,两天两夜了。
沈巍说特调组还管这个。
楚恕之说,不是特调组,就赵Sir一个人去的。
他说你也知道,三合会的事儿,赵云澜平不了的,多少人去也平不了。
好像就是那一刻,沈巍终于下定决心。
他把申请报告交给楚恕之,说,烦你跑一趟支援部药剂科,取了药,直接去找我们。
楚恕之瞟了一眼药品编码,精神诱导剂。他一笑,说,要动私刑?
沈巍说,对。
上头问起来……
我去解释。
楚恕之明白,这是诱敌。他们抓了赵爵的小情人,又调用精神诱导剂,拉辛之诗得到消息,会相信展耀身上有秘密。
他说,用不着这么麻烦,我从黑市弄几支。
他怕沈巍开口禁止,又补了一句,走黑市,消息传得快。
楚恕之出了门,片刻又转回来,手里持着一卷画。
他说,展耀的实验室有些画,还有画具什么的,我都还他了。他说,这个,让你保管。
沈巍莫名地望着他。
他一扬眉毛,一副我怎么会知道的样子。
人走了一会,沈巍才揭开那幅画。
钢笔速写。远处几笔,是教堂,是云。近处细细描画了一个人。那人半蹲在群鸽中,伸出手来,肩头一只鸽子将落未落,还有一只翅膀半开,轻啄他的指尖。赵云澜和鸽子,像一个讲了一百年的童话故事。
展耀仰起头,擎着那只小药瓶,对着灯光摇了一下,无色透明液体,传说中的精神诱导剂。
沈巍说,你从未受过精神力训练,所以我选了最难扛的。我们只有九十六小时,突击完成。
展耀就笑。他说,魔鬼。
沈巍说,过奖。
他说,这是In-M-Ⅲ-0917精神诱导剂,内行称为Rondo,回旋曲。一般的精神诱导剂,是以持续的烈度攻击中枢,直至从精神到躯体全线溃散。回旋曲是因人而异的,它会以不确定的烈度,在不确定的时间反复发作,当你以为扛过了,当你疲惫至极,松了一口气,它又会卷土重来。
沈巍说,我们那一期特训对它的最高耐受纪录是四支,每一期特训,最高纪录都是四支。
你的成绩是多少?展耀问。
沈巍笑了笑,说,四支。
沈巍说今天是第一支,二十毫克,兑入二百毫升生理盐水,用静脉滴注。以后三支,用静脉注射,二十四小时一支,每支二十毫克,兑入一毫克兰索卡因,它会激发你的感知能力,让身体对药物攻击发生记忆免疫。这九十六小时,你不需要回答问题,或者保守秘密,只需要记住,这个感觉、这个节奏。
他说,像拉辛之诗这样组织严密的犯罪集团,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无论你身份多么单纯,他们还是会用尽一切办法,逼出你的真实目的。
你是说,赵爵,已经过了这一关。展耀问。
对。沈巍说。
赵云澜从三宝街回来,一身冷兵器遗迹,外衣破了几个口子,襟上溅了不知谁的血,脸上一小块擦伤,小臂一大片淤青。
他灌了一瓶凉水,在屋子里踱了几个来回,抬手指着坐在扶椅和茶案上的两个人,没说出话来。
一个不忍心骂,另一个,不舍得责怪。还有,累,疼。
憋了半天,赵Sir说,你们俩,智商加起来够三百了都,怎么凑一块想出这么个傻主意。
遇到三合会的事就一个人往上冲,你不傻么?沈Sir回答他。
四天后,楚恕之押送嫌疑人展耀回警队,车在途中遇袭,嫌疑人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