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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江仁初来庐州书院的时候,已是他在皋国待的第五个年头了,他将自己伪装成皋国人早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他的少年生涯是在皋国长成的,所以他既没有大哥那样因常年狩猎而养成的魁梧体格,也没有三哥那样黝黑粗糙的皮肤,也没有二哥那样通晓西域三十四国文字的奇怪口音,若不说他的血统,只看他的样貌,谁都不会怀疑他竟是北漠的王子。

      想他十三岁便离开北漠故土,到了全然陌生的江南,无一样是习惯的。江南气候潮湿闷热,吃的东西又那样甜腻清淡,男人不爱骑马打猎,却爱游宴吟诗,这些他原本都看不惯,恨不能快点回去。可五年一晃而过,他竟也看惯了,甚至有些爱上了这里春天满城的桂花香气,只是梦中醒来看到的不是狂沙乱舞的北漠还是会闪过一丝恍惚,才想起,他原是叫阿希格的。

      父王将他送到皋国来,改名换姓,做了个新身份潜伏在此,用心自明,他在此处是学也是偷,所以才要辗转多地,读过三四所书院。这本是不光彩的,所幸除了北漠一同来的随行莫日根,无一人知道。

      江仁还没来的时候,有关他的传闻就在书院里传开了,说他是出身川蜀商贾之家,庐州与川蜀相距甚远,所出才子也与江南地全然不同,祖上也没听闻出过什么名士将才,写科举文章不行,却有惊世诗才,又说此人文采平平,却能将千古兵书倒背如流,甚至还有传此人脾气反叛狂傲,不可一世,激得几个年长的士子满心不服,放话说要同他赛诗三日等等,到后来越传越邪门,偏颇得顾谦、杭俭听了都直摇头。

      所以江仁前来报到那天,好几个平日里张扬的同窗都跑去先生那儿偷看,瞧这江仁到底是是什么三头六臂,顾谦这一天就是被杭俭硬拉着去凑这个热闹的。他俩就躲在门厅的回廊后,旁边恰有学生临的《蜀素帖》挡着,原本还觉得无聊的顾谦,被杭俭和几个同窗一拱,倒也升出了些对江仁的兴趣来。

      那一天,天正不好,下着零星小雨,也不知是不是因此路上耽搁了,他们等了许久都不见门口有马车停下,有几个等不下去,早不耐烦地走了,断断续续,竟只剩下杭俭还兴冲冲地非拉着顾谦不肯回,两人正拉拉扯扯间,门口却传来了马蹄声,踏着水塘渐渐逼近了。

      “诶诶诶,来了来了。”杭俭抓着顾谦的手,将人拉了回来。

      顾谦纤瘦,差点被他拽得绊了一跤,才稳住了身子不倒时,江仁已经掀了车帘,从车上下来了,随行的小厮替他掌了把伞,看不清脸孔,只瞧见他一身青蓝色的衣裳,行色匆匆地就直奔着先生的屋里去了。

      顾谦想要伏低了些看个明白,却无奈江仁的伞将他的脸遮了严严实实,什么都没看着,顿感无趣,低头一瞧,只见杭俭还捏着自己的手不放,多少有些迁怒地、皱着眉头边要挣开边说:“你把我手攥这么紧干嘛……白白站这儿淋了半身雨也没瞧见啥,回去指不定还要被先生骂,我看你们都是没事做,还拉上我。”

      “那你还同我等了那么久呢,可见就是你自己也想看。”杭俭也半真半假地拌起嘴,脚却是和顾谦一道顺着回廊往回走了,吵吵闹闹的,转眼就把这事放下了。

      顾谦见到江仁真容已经是后来的人,第一眼看去顾谦只觉得此人身高体长,肩宽挺拔,倒也没比别人显出什么不同来,只是一张脸瞧着他们不苟言笑,倒平白有些威严,令那几个之前扬言要同他赛诗斗文的也不敢冒然挑衅,对他似还先生了几分忌惮,让顾谦好笑,前番说那么热闹,还以为自己要见证什么大事了。

      先生将他安排在顾谦左手的座位落座,顾谦看着江仁越走越近,其眉目才渐渐清晰起来,剑眉凤眼,眼眸微抬恰与他四目交接,顾谦靠这一眼,直觉此人是个凌厉果断之人,这人不像杭俭是个认定了就会对人掏心掏肺的,杭俭好懂,而他不是,自然地,就想同他保持距离,生怕贴了他的冷脸所以都不敢主动接近。

      如果有人在那时告诉他,未来你俩会行如此苟且之事,赤条条搂在一起,顾谦一定会冲上去揍他两拳。

      “想什么呢?”江仁突然开口了,声音疲惫嘶哑,大概是被烈酒烧了嗓子。

      顾谦不理他,只是闭上眼睛,翻了个身,背对着。江仁凑了上来,搂上他的肩,手指摩挲着他的皮肤,顾谦都能感觉到他的鼻息,喷在自己的肩上。

      “这几年,你好不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放在此时此地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顾谦仍旧不理他,却把眼睛睁开了,因为他害怕在江南的一切重新回到眼前,梦一醒,只会觉得更残酷。

      “算了,”江仁自言自语:“你也不会和我说。”这倒像有些委屈了,接着喃喃,“以前你就是更喜欢杭俭的……”

      听到杭俭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顾谦的背脊不禁僵直。是啊,杭俭,杭俭在哪里,自他从戎后,杭俭这个名字,似乎就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是还在皋国,还是真的如他所愿西行从商,找到了那些他口中的火器了呢?如果让他看到今日这么不堪的自己,他会说什么?自己又要如何面对他?

      想到这里,顾谦叹了口气,不愿再回忆了,而他也没有看见身后的江仁,伤感的眼神。

      这一晚,这两个人都没有睡着,却都在等待着曙光的到来。

      这季节的北漠,夜晚特别长,辰时的天色依旧是暗的,似乎曙光永远都等不来的样子。江仁寅时便起身了,在营帐里收拾他的盔甲,顾谦知道他们是要启程了,但他没问,人一朝成了俘虏,连以往的精气神都一泻千里。

      “起来。”这是命令的口气。

      顾谦抬了抬腰,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可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念头竟然是,难怪北漠能把他们打得稀里哗啦……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去哪儿?”顾谦问道。

      江仁的眼神闪过一丝戒备,被顾谦捕捉到,这就是他和江仁之间的沟壑,一辈子都填不上。他闭上嘴,忍住了一身酸痛,勉强起身,抓起身边的衣服,随便披上。

      “狄兰。”江仁还是告诉了他。

      狄兰是北漠最西的城市,临近支昌国,顾谦在地图上见过。

      “别穿这身。”江仁抛来一套北漠男子的衣裤。顾谦看着衣服的样式和上面的点缀,有些北漠贵公子的味道,他心里有些抵触,并不想穿。

      “你不用带我走,俘虏什么下场,我就什么下场。”

      江仁抬起头,或许是昨晚的酒醒了,眼睛里再也没有一丝温存和脆弱,那一眼,像是北漠最寒冷的风,袭击着顾谦飘摇的心灵,顾谦这才想起来,他原来真的是北漠的王子。可关于江仁的身份,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过。

      顾谦看着江仁一步步走向自己,他感觉到那种逼仄压迫,他即刻就想逃走,他以为江仁抬手就要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

      “衣服换上。”这次命令很严厉。

      原来是一件大氅,盖在他的头上,黑色的,像新娘的盖头。

      但顾谦没有再挣扎,换上了衣服,显得很乖。但他心里在诘问自己,今天换上了衣服,明天还能换上什么?这个问题将会永远折磨着自己,他已经无路可逃。

      木木然地套上了衣服,头发还是散乱着。江仁的佐官进了帐子,看到这样的顾谦竟全然没了那一日的戏谑,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北漠话,意思是问好。顾谦愣了愣,心里乱七八糟,没有一丝因为尊重而产生的轻快。

      他草草收拾了自己,跟着江仁上了他的车,北漠的车和皋国的不一样,没有车帘,没有遮挡,他随着队伍路过战俘营,那里关着那么多他的同胞,他看到那些人鄙视而愤怒的目光,他简直无地自容,他知道这辈子,他已经不再配是皋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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