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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画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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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林画师的帝妃图已经绘了一半了。
快到隆冬,皇上总算又来了坤离宫,随身还带了大德道士进献的挽痕霜,亲手涂抹在了贵妃的伤疤之上。
挽痕霜很有效,那道丑陋的伤疤当即便消去了三分,深棕色也变成了淡粉色,映在白净的脸上,往日美丽的容貌一下子回来了七分。
贵妃惯会保养,伤疤淡了,再加上恰到好处地错身而坐,正好让那不完美的半张脸躲开皇上的视线。皇上的眼里划过一丝惊艳的目光,握着贵妃的手也紧了紧。
贵妃嫣然一笑,勾着皇上的指尖,便朝帷幕之内走去。
清风拂过,将层层叠叠的帷幕吹得翩然飞舞。里面人影若隐若现。红烛微颤,烛泪滴落。
被征召来的林画师坐在内室外的殿内,仍旧在作着画。刚才的一幕实在是恩爱得紧,给了林画师无限的灵感。此刻的他笔走龙蛇,绝美女子的轮廓在手下逐渐浮现,映着跳动烛光,配着窗外冷月无痕。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才穿戴整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坤离宫,回到勤政殿继续看折子。贵妃将皇上送至殿门,直到视线里再也看不到皇上的御轿时,才缓缓地走回殿内。
旁边的宫女连忙献上炖好的虫草补汤。
贵妃独宠十年,这十年间却一直没有孕事。若不是皇上早逝的皇后还留下了一个太子,朝堂之上早就要翻天了。贵妃年纪已经不小了,故而十分重视这件事,这些年一直在调养,皇上也经常送来各种各样的补药,从来不曾断过。
贵妃接过补药,一饮而尽。见林清和仍在角落里幽幽地画着,她莲步轻移,来到林清和身边:“能给本宫看看么?”
林清和立刻站起来,示意贵妃来看。贵妃凑近,明暗的光打在那道浅浅的伤疤上,看着诡异妖冶。
良久,贵妃击掌而叹:“妙哉,妙哉。林画师天赋非凡,本宫总算是见识到了。”
林清和恭谨跪下:“不敢当。”
贵妃指着画纸一角:“能补个孩子吗?本宫很想要个孩子。”
“回贵妃,臣不敢随意更改既定画作,还请恕罪则个。”一向恭敬的林清和的语气第一次有些强硬。
贵妃死死地盯着林清和,忽而轻笑,转身离开:“随你。”
林清和收好画作,准备离开。在贵妃快要消失在帷幕之后时,忽而朗声道:“贵妃之面相,不像是无子之像。至今无子,想必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贵妃不必担心,该来的总会来的。”
外面的梆子响了一下。
贵妃脚步顿了一下,掀开帷幕,就寝去了。
5.
贵妃没有把林清和的话当成耳旁风。隔日,她就找来了暗卫。
连皇上都不知道,贵妃有一支私人的暗卫队。当年还是前朝,靖国公将这支暗卫队偷偷交给她防身。一晃已经这么多年,每当有棘手的事情时,贵妃都会动用它,为自己解决一些必要的问题。
近来实在是老了,竟然喜欢回忆往事了。在等待暗卫头领复命的时候,贵妃如是忖道,捏紧了手中的补汤。
窗外大雪纷飞,唯有寒梅傲放,美不可收。此情此景,仿佛又让她回到了当年。前朝时,皇上也是如此,从大雪深处翩然而来,为自己折下一枝梅花,细细别在头上之后,再飞奔离开。
那个时候,皇上还是抚远大将军留在京城的质子,自幼与贵妃情投意合。即使是在前朝皇帝下了圣旨,将贵妃定给太子之后,皇上也没有放弃。他会冲破重重阻隔偷偷而来,只为了给贵妃说一两句贴心话。后来皇上亦被前朝皇帝定了亲之后,事情才渐渐淡了下来。
贵妃想起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子,和那个女子的孩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娘娘。”
贵妃睁眼。殿内不知何时跪了一黑衣人,正是之前撕了林清和画的那人。“已经查明了。是……皇上。”
“啪”地一声,贵妃手中的汤碗摔在了地上,里面西蛮献上的虫草洒了一地。
“确认了吗?”她猛地站起来,声音颤抖,破碎到几乎不堪听。
“确认了。问题就出在这补汤上。另外还有一事。”
贵妃闭了闭眼睛,竭力不让自己跌倒,保持着起码的尊严:“说。”
“靖国公……也是被皇上毒死的。”
贵妃终于跌坐在了榻上。
华丽的宫装铺散开来,繁华的锦缎上花团锦簇,将这名女子衬托得更加娇小。她双手捏紧扶手,面色惨白。
良久,她徐徐开口道:“请林画师来。”
林清和匆匆而来之时,坤离宫里如云的仆役都已不在殿内。偌大的殿空荡到让人心慌。窗外大雪纷飞,窗内,贵妃梳着斜斜的堕马髻,穿着做工精妙的华丽锦衣,斜倚在贵妃榻上,慵懒到了极点。
林清和下跪行礼。贵妃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也不让他起来,单手撑头,忽而叹道:“本宫无父无子,现而又无貌。皇上最重容貌,本宫已经无依无靠。本宫老了。”
贵妃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掀起回音,涵荡深远。
林清和恭顺道:“您很美。”
贵妃妩媚一笑,那张美丽的脸又鲜活了起来:“是么?既然你这么会说话,那不如一起杀掉皇上如何,太子?”
林清和猛地抬起头:“贵妃,慎言!”
贵妃坐起来,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卞家世代为官,时间太长,以至于世人都已经忘了,卞家起家的根源,竟是向前朝的皇家献了一张易容配方。”
“本宫早就觉得林画师非一般人,上次秋狩遇险时,本宫触及到林画师的手,至此总算是确认了。”
林清和身影微晃,拳头捏紧。很久,他抬起头,正对上贵妃笑盈盈的脸:“媛媛,好久不见。”
贵妃走下来:“本该死去的太子此番前来,容貌也刻意投皇上所好,恐怕不只是为了作画吧?”
她此刻艳光四射,美艳而不可方物,配上精致的妆容,简直如同神祇。
林清和深吸一口气:“媛媛,此前在靖国公府,你才暗示我不要破坏太平盛世,为什么此刻又改了心意?”
贵妃不应。她走到殿门口,看着窗外的雪花,背影无限寂寥。
林清和捏紧的拳头猛地松开。
“成交。”他沙哑道。
6.
林画师的帝妃图总算是做好了。皇上大喜,特意让林画师收好,不要让自己看到。他要找一个良辰美日,在文武百官之前欣赏这份惊喜。
转过年就是春天了。万物复苏,后花园的花也纷纷盛开。贵妃来到最爱的牡丹亭里,一边赏花,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喂着锦鲤。
林清和站于不远处,正在进行最后的补画。他没有给任何人看自己的画作,却没有人怀疑林清和会画出糟糕之作。冠绝天下的林画师,怎可能会失手?
“已经准备好了,你放心吧。”贵妃忽而开口。
林清和不应,继续作画。
贵妃不奢求回答,一个人自顾自地自言自语:“他不放心本宫,故而不想让本宫有子,本宫能理解。靖国公位高权重,他不放心家父,本宫也能理解……吗?”她不确信地加了一个疑问的尾声。
顿了顿,贵妃又喃喃:“前些日子,皇上同意重开选秀了,”她抚摸着自己脸上浅到几乎看不见的伤疤,又一路向上,碰到眼角浅浅的鱼尾,寂寂地笑了,“自古以色侍人者,又能有几时久?”
“皇上尚美。贵妃娘娘又何必死活想不开呢?”林清和淡淡道。
此处只有贵妃的心腹,林清和也不讳言。
“是啊,为什么死活看不开呢?”贵妃自嘲地捂着平坦的小腹,“当时本宫害死元后,靠着容貌上了位。现在春光尚好,林花也该谢了吧?”
远处又传来了层层叠叠的行礼声。是皇上。近来贵妃容貌恢复,又发声支持皇上的选秀计划。皇上高兴,贵妃又恢复了盛宠。
贵妃脸上又漾开了完美的笑容。她笑着迎上去,与皇上欢笑逗乐,然后娇嗔地牵着皇上的手,赏花游园,甚至低下头,让皇上将那开得最艳的牡丹摘下来,别在自己的发上。
“好美……”皇上满意地看着眼前的美人,“人比花美。”
贵妃媚眼如丝。
林清和画得越发快了起来。
牡丹开得最盛的时候,皇上在正殿召集文武百官,共来欣赏林画师即将呈上来的帝妃图。
贵妃坐在皇上身边,身着盛装,唇红齿白,烟波荡漾,如同这时节最美丽的牡丹一样,富贵雍容到了极致。
林清和缓缓上殿,双手捧着卷起的帝后图,神态镇定,完全没有被大殿肃静的气氛所压倒。
在这帝后图里面有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是贵妃专门拜托能工巧匠打造的。一旦画卷完全展开,刀就会暴露,然后他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抓住此刀,将它捅入皇上近在咫尺的心脏。
“林画师,启画!”
林清和将画放在御案前,缓缓解开了画卷。
最先出来的是贵妃的部分,皇上满意地笑了:“贵妃,画得很好……”皇上忽而变了脸色。
群臣注意到了皇上的异状,议论纷纷起来。林清和面色不变,仍旧在继续解画。
画的最后一部分也解完了。里面竟没有匕首!
皇上的愤怒到达了极点,他猛地将画推倒在地,转身给了贵妃一个巴掌:“朕待你不薄!”
殿内喧哗起来。一同被带到地上的酒杯倾倒,酒液茵开了地上的画作。画作之上,一名男子为一名女子别上寒梅。女子低眉浅笑,显然是幸福到了极点。那名女子自然是贵妃,可那名男子,却不是皇上。
是林清和。
贵妃歪倒在地,头发散乱,一手捂脸,却并不辩解,只是低低笑道:“臣妾要全部的。如果没有,那臣妾宁可盛极而衰,在最高点坠落。”
“皇上,您给了臣妾和父亲这么多补药,确实是待我们不薄。”
皇上微震,色厉内荏道:“来人,将他们给我带下去!”
身后传来了鞺鞺鞳鞳的脚步声。林清和神色仍然不变,直到侍卫握住自己的手时,才真正变了脸色。
他瞳孔放大,不敢置信地看着贵妃,直至被毫不留情地带了下去。
贵妃忽而像疯子一样大笑。笑声尖利,如同鬼魅,直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