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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分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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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艰难地挤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宾馆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尘埃浮动的光带。莫思羽拎着尚带余温的早餐袋,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塑料袋里,烧麦蒸腾的热气氤氲成一小团白雾。她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晨起的温柔:“言言,该起了。”
方舒言刚撑着坐起身,凌乱的发丝垂在肩头,床头柜上的手机便如同警报般疯狂地震动起来。莫思羽下意识地伸手接起,听筒里传来的,却是一把苍老、破碎、被巨大悲痛碾轧过的哭嚎,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小言……你爸爸……你爸爸快不行了……”
方舒言擦着湿漉漉的手从浴室出来,一眼便撞见莫思羽煞白如纸的脸和失魂落魄的神情。她心头猛地一沉,几乎是抢过手机。“喂?”她刚发出一个音节,听筒里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属于母亲袁娅珍的哽咽声,瞬间让她指尖冰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妈……”仅仅一个字冲出喉咙,滚烫的眼泪便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海通花园的老房子里,方依然正对着梳妆镜专注地勾勒唇线,看见母亲红着眼眶、失魂落魄地进门,手里的唇釉“当啷”一声掉在台面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妈?!”她的声音带着惊惶。
方舒言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收拾东西,马上。带你们……去见外公最后一面。”
方俊森叼着半片面包从厨房晃出来,闻言差点咬到舌头,面包屑簌簌落下:“外公?我们……有外公?”
莫思羽死死攥着方舒言衣角的一角,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声音低哑却坚定:“我也去。”
老式居民楼的楼梯间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冰冷而刺鼻。袁娅珍打开门的瞬间,晨光勾勒出她鬓角刺眼的白霜。方舒言看着母亲脸上深刻如沟壑的皱纹和那双盛满哀恸的眼睛,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后的龙凤胎和莫思羽,也紧跟着跪了下去,四个人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在地板上无声地、沉重地叠成一团。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袁娅珍慌忙弯腰去扶,枯瘦的手指触碰到方舒言剧烈颤抖的肩膀。这触感,猛地将她拽回二十多年前那个同样绝望的暴雨夜——她的女儿也是这样跪在冰冷的客厅地板上,浑身湿透,倔强地哭着说要留下腹中的孩子。
里屋传来一阵微弱、断续、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咳嗽声。方兆华躺在狭窄的病床上,形销骨立,枯槁如树枝般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了方舒言的手腕。浑浊的泪水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滚落,砸在洗得发白的被单上:“是爸错了……当年……不该赶你们走……”
方依然趴在床边,滚烫的眼泪一滴接一滴落在老人青筋凸起的手背上:“外公……我们不怪你……”
话音未落,老人紧抓着方舒言腕子的手,倏然松脱,无力地垂落在床边。
哀乐低沉地在狭窄的屋子里盘旋、呜咽。莫思羽悄然退到光线昏暗的阳台。袁娅珍跟着走了出来,背对着她,目光空洞地落在晾衣绳上随风轻轻晃动的、一件洗得发旧的白衬衫上。沉默像冰冷的潮水蔓延。
良久,袁娅珍的声音响起,干涩而疲惫,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你和小言……到底是什么关系?”
莫思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挺直脊背,声音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坦荡:“我们是恋人。”
“我不同意。”袁娅珍猛地转过身,鬓角的白发在穿堂风里剧烈地颤动,像风中残烛,“她年轻时……受的苦已经够多了!我不能……我不能让她老了,还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戳得脊梁骨都弯下去!”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嘶哑。
莫思羽张了张嘴,所有准备好的辩白和承诺都堵在喉咙里。她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眼前的景象让她如遭雷击——袁娅珍,那个瘦弱苍老的妇人,竟对着她,“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求你了……”袁娅珍的声音破碎在呼啸的风里,带着一个母亲最卑微、最绝望的乞求,重重砸在莫思羽心上,“放过她吧……求你……”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变得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莫思羽几乎是麻木地掏出它,屏幕上跳动着“言言”的名字。她颤抖着划开接听,听筒里瞬间传来方舒言带着浓重哭腔、却无比清晰的三个字:“我爱你……”这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刀,瞬间割裂了莫思羽紧绷的神经。
她用尽全身力气,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冰冷破碎的回应:“我们……分手吧。”
电话被决绝地挂断。莫思羽抬眼,正看见方舒言像疯了一样从屋里冲出来,那双总是盛着温柔或疲惫的眼睛,此刻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莫思羽猛地转身,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跌跌撞撞地冲向楼梯。尖细的高跟鞋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磕碰出凌乱、仓惶、如同心碎般的声响。身后,方舒言撕心裂肺的呼喊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被楼下骤然响起的、尖锐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彻底吞噬、淹没。
飞耀路上,枯黄的梧桐叶铺满了人行道,在秋风中打着旋儿。林渝菲火红色的跑车无声地停在路边。她隔着车窗,看着女儿像只被遗弃的小兽,蜷缩在冰冷的公交站牌下,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这幅景象,猛地击中了她记忆深处最痛的那根弦——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抱着襁褓中刚满月的莫思羽,茫然地站在瓢泼大雨里,浑身湿透,天地苍茫,不知该去往何方。
林渝菲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落叶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她走到女儿面前,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不容拒绝:
“上车。”她顿了顿,补充道,“妈带你去吃甜的。”
莫思羽抬起一张被泪水彻底浸花的脸,狼狈不堪。她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母亲。在母亲那双同样蕴藏着复杂过往的眼睛里,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狼狈的影子。那眼神深处翻涌的痛楚与无奈,竟与多年前那个雨夜里,抱着婴儿的年轻林渝菲……如出一辙。